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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风紧云轻已变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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夯实高大的院墙突然豁嚓一声,松软如块不堪一击的豆腐,尘不飞,土不扬,石不迸,陡地塌陷出一个大豁口来,一个红袍皂巾的老者不紧不慢地踱着了进来;跟着,一个金袍玉冠的老人也缓缓地迈着方步随后而来;然后,是一个袖口高挽、银发木簪的黄袍老者,接着,绿袍、蓝袍、青袍、紫袍几个老人慢慢地尾随其后,鱼贯而入。那红袍老者在乐游园面前站定,道:“你就是耍浪子乐游园?”
乐游园看着这些身着七色长袍,打扮各异,奇形怪状,仿佛要登台唱戏一般的老人,眉心不觉一跳,猛然间想起什么,脸色变了变,却依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不错。前辈们也是自小楼连苑而来?”
红袍老者道:“正是。”眼风扫过花菩,“你是……”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他:“她和我们江湖九卒没关系。”
红袍老者凝视着面前的黑衣少年,问道:“你是人称‘一剑千金手不空’的剑少顾八荒?”
顾八荒道:“是。”
红袍老者道:“听闻九卒中的‘幽冥来使’庞么,轻功好极,不知他现在何处?”
顾八荒冷冷道:“他若知道不问世事,隐逸竹林的七闲散人前来,说不定人早就在此恭候了。”
红袍老者道:“你知道我们?”话音里颇有几分惊奇。
顾八荒道:“竹林七闲虽是隐居山林,却是声名在外,江湖上不知道的怕是也没有几个。”
那黄袍老者插言道:“引宾使者奉一夫说你剑法甚是高明,已臻第一流境界,此话当真?”
顾八荒道:“我不知道。”
黄袍老者大是诧异:“你不知道?”
顾八荒淡淡道:“剑无止境,学无止境。既无止境,又以何论定第一二三流。”
黄袍老者怔住,呆立片刻,忽地纵声大笑,笑声里有说不出的豁然与通脱,“老夫自幼学武,苦心研习,今已有数十载。竟还不如一个少年儿郎看得透彻明白。好小子,好小子,哈哈……”身形微晃,已到二乔身旁,伸手抓起缚住她们的衣索,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穿过刚刚撞破的豁口,头也不回,就这么仰天长笑着扬长而去。
那金袍老者大声道:“老三,你去哪里?”
远远传来那苍劲辽旷的笑声:“去我该去的地方……不必找我……各自珍重……来日再见……”笑声渐渐隐去,语音却是清清楚楚破空钻入每一个的耳朵,当“见”字说完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再无可闻。
那金袍老者看了顾八荒一眼,道:“昔年宋太祖释兵权还要奉上杯美酒,你小子仅凭几句话就把我们老三说走,倒是本事得很。”
乐游园道:“诸位前辈也是要我们兄弟去那小楼连苑?”
红袍老者点一点头。
乐游园又道:“如果我们不肯,是不是便生擒活捉,生擒活捉不得,死的也要带回小楼连苑?”
红袍老者又点一点头,叹了口气。
乐游园接着又问:“我们兄弟可曾得罪过诸位前辈?”
红袍老者摇摇头。
乐游园淡淡道:“那晚辈便不明白了,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竹林七闲’又素来追崇魏晋风流,向来不介入各门各派的争斗,前辈们为什么要舍弃数十年的清修,悠然闲逸的隐士生活,听从那小楼连苑苑主之命,来取我们兄弟性命?”
红袍老者这次连头也懒怠动了,双手倒负,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无。
花菩忽然笑道:“江湖上真正认识江湖九卒的人不多,想要你们的命的人却是不少。”
乐游园一面轻摇沉香扇,一面摸摸自己的头颈,笑道:“这大好头颅,只卖与识货的。”
红袍老者长叹口气,道:“我们一向识货得紧,能死在我们手里,也不算辱没了你们。”
“性命珍贵,无论前辈如何赏识,能不死,总是不死的好。”那声音飘茫杳渺,仿佛相去甚远,遥不可及。待最后一个字落定时,一条灰影却悄无声息地骤然出现在眼前。
红袍老者两道白眉渐渐收拢,眼里发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来是无影去绝踪,幽使果然好轻功。”
庞么拱手相揖:“晚辈庞么,见过诸位前辈。”
那红袍老者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说道: “很好,很好……”徐徐退后几步,其余五个老者亦脚挪步动,分散开来,只随随便便一站,便将乐游园、庞么、顾八荒、花菩围拢其中。那小店伙再钝些也瞧出情势大大不妙,有心溜走,可两条腿一个劲的打着哆嗦,双脚像钉上了钉子,挪不动步。
那蓝袍老者向花菩招招手,道:“小丫头,你出来。”
花菩嘴巴撅得老高,“我才不要出去,你们六个打三个,以多欺少,好没江湖道义。”
蓝袍老者沉声道:“竹林七闲临阵对敌历来是同进同退,在我们眼里,从无所谓的道义规矩。你不是九卒中人,与此事无关,快快出来!”
花菩翻了翻眼珠,正要嘲弄他几句,只听顾八荒冷冷道:“你出去!”花菩满心不服气,瞪了他一眼, “我……”耳边忽忽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小妹妹,你先出去,他是为你好……”她心念一动,大声道:“……出去就出去,什么了大不起的!”牵过炭霜站在院墙豁口处,道:“我倒是要瞧瞧,你们‘江湖三卒’是如何大战‘竹林六贤’的。”
庞么环顾六位老者,笑道:“‘竹林七闲’的青竹缠蛇阵名镇武林,可与少林的罗汉阵、全真的天罡北斗阵一竞高低,今日领教,幸甚之至。”
红袍老者淡然道:“青竹缠蛇阵不同于罗汉阵、北斗阵,既无站位站法,也无人数限制,虽是走了一人,却不会影响阵法。说穿了也不过是联手对战,你们不要存侥幸之心。”
庞么面色肃宁,一揖到地:“晚辈受教。”
红袍老者缓缓一笑,许是面上皱纹繁多之故,显得有些古怪滑稽,“我们只此一战,你们若能出得这阵去,我们竹林七闲有生之年决计不会再向你们江湖九卒动用一招一式……”目光炯炯,扫过他三人,深深地叹口气,“老夫已多年未曾出手,希望你们莫让我们失望。”手臂一长,双掌齐至,击向庞么胸膛。顾八荒一剑出鞘,光芒灿烂,横行平削,迎向红袍老者。庞么一滑丈余,斜斜冲向紫袍老者和蓝袍老者之间的空隙。那空隙却是瞬间封死,但觉后颈微凉,那蓝袍老者的掌势只在寸许,而那紫袍老者的已然劈到他右胁下,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之际,庞么身子陡然弯折,软似柔丝,滑如游鱼,动若脱兔,嗖地自两掌之间的间隙中窜了出去。那紫袍老者面有惊异之色,几乎不相信他居然能够从这近于完美的全力双击中脱身而出。那蓝袍老者却已在轰然叫好:“好轻功,好手段!”身形展动,追向庞么。一道身影蓦地侧插进来,指曲如钩,直取他面门;扇并成棍,径点神阙要穴。朗声道:“晚辈来领教前辈功夫。”正是乐游园。
花菩倚马观战,只见九道颜色各异的身影,穿梭往返,快速绝伦,斗得甚是激烈。暗暗心惊,方才庞么说得不错,顾八荒确实是为自己着想。凭着自已的武功和小聪明助阵是没希望的,添乱倒是肯定的。心里担心得要命:“这六个老头儿武功这般厉害,阵法又严密得很,他们现下也只能自善其身,想要出阵,简直比登天还难。要是能想个法儿脱身就好了……”花菩绞尽脑汁,却依然是一点头绪也无,不由得喃喃自语:“我真是一百斤面蒸出的一个大馒头—-整个儿一个废物点心,活活笨死算了……”粉白柔腻的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子,在阳光下发着水晶般的光。
竹林六闲衣袍当风,大袖飘飘,意态闲散,身形逸脱。掌法沉稳厚重,老辣凌厉,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乐游园三人迎敌招架,守望相助,虽不致败落,但是左冲右突,却始终出不得阵去。百余招下来,三人渐渐看出端倪,青竹缠蛇阵的要诀是以快制快,以慢打慢,招招而来,式式而进,不容他们有片刻喘息。相斗正酣时,只听呯地一声轻响,乐游园受那金绿青三老夹击,相避不及,胸口中了那青袍老者一掌,连退几步,站稳脚跟,闷不吭声,嘴角却流出一丝鲜血来。庞么架开那红袍老者的双臂,飞身与乐游园两背相抵:“五哥,你怎样?”
乐游园沉声笑道:“还不会抢六弟你的差使。”
庞么心知如此缠斗下去,纵不被六老打死,也得活活累死。时间拖得越久,出阵的希望就越渺茫。避过红袍老者的连环三掌,侧滑到顾八荒身旁,低声说:“送五哥出去。”顾八荒道:“你有法子?”庞么道:“青蓝紫归你。”顾八荒嗯了声,剑如青龙,直逼青袍老者。到得近前剑式突然一变,截腰扫过蓝紫二老。剑光熠熠,辉芒潋滟,笼住三老,不容他们旁移。
庞么飞身横掠,闯那红金二老之间的空隙,二老如影随形,登时将空隙封死。庞么双掌翻飞,击向红袍老者。脚下鸳鸯连环,踢那金袍老者下盘。待二老回招之际,却身如飞箭般窜到正与绿袍老者交手的乐游园身边,伸手连点他肩井、足三里二处穴道。乐游园再没料到庞么会向自己出手,叫道:“老六,你干嘛!”这下肘腋生变,红金青三老也不禁一呆,在这稍纵即逝的一刹那,庞么抓住乐游园后背,双手用力一掷,大声喝道:“老七!”顾八荒长剑脱手,自凌空一跃,抱住乐游园,连翻七八个筋斗,人已掠出阵外,落到马背上。
庞么抓过长剑,刷刷数剑,青光湛湛,挡住欲阻顾八荒去路的青蓝紫三老,却是顾及不上身后三道强劲凌厉的掌风,但觉双肩、背心骤然一震,巨痛难当,手臂一麻,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那绿袍老者皂靴一挑,长剑在手,剑影倏晃,自庞么右肩胛对穿而过。绿袍老者松开剑柄,与其他五老一同后退,将他围在当中。
从庞么点倒乐游园到受伤中剑,不过是短短的瞬间工夫,花菩眼见顾八荒和乐游园如冲天炮仗般落在马上,一转眼一柄长剑插在庞么肩上,血顺着剑刃一滴滴落下。忍不住惊叫道:“庞六哥!” 乐游园半身麻木,手脚不灵,再没半分嬉皮笑脸的模样,怒道:“老七,给我解开穴道!” 顾八荒点住他的哑穴,对花菩道:“照看好他。”凌空纵出,身在半空,却陡地一沉,直跌到地上。花菩大惊,要扶他起来,顾八荒冷冷道:“你别碰我和五哥,我们身上有毒。六哥,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庞么淡淡道:“将五哥送给你的时候,是在他的衣服上,分量只够你一个的。小妹妹,你把他扶上马,带他们走。”
顾八荒沉声道:“我不走。”花菩看看庞么,又看看顾八荒,叹口气,把顾八荒扶到一旁。
那红袍老者道:“ 我们说话算数,出阵的人除非再入阵中,否则我们决计不会再与其动手。庞么,你现下受了重伤,决无可能出得阵去,随我们到小楼连苑去罢。”
庞么伸手拔出长剑,鲜血顿如泉水般汩汩涌出,湿透大半衣衫,他也不以为意,以剑撑地,微笑着向红袍道:“我夫人还没到,她若来了,我自然出得阵去。”
那红袍老者皱眉:“你有夫人?她是谁?”
庞么笑了笑,他五内如焚,气血翻涌,内外受创,伤损极重,现下是强撑一口气不令自己倒下,心里思量着如何让花菩将乐顾二人带走,便顺口扯谎敷衍起他来。说道:“我的夫人内外兼修,散朗脱俗,比各位前辈更有林下风范。”
红袍老者淡淡道:“令夫人既然如此了得,那便请她到小楼连苑同你一聚吧。”
顾八荒突然站起来,冷冷道:“先把我放倒再说吧。”看了庞么一眼,“下次再对我用药时分量要多些才是。” 长身纵起,将回阵中。
一道如烟似雾薄如蝉翼的漫漫长袖如流云般袭来,卷住顾八荒的腰围,顾八荒微微一怔,一条青影倏忽而至,拿住他肩井,提着他就像提着四两棉花,将他放在马背上,心里一动,只听花菩欢呼雀跃道:“青姐姐,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