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林五

10、粉淡香轻处，巧计退敌同心筹

　　混混沌沌昏昏沉沉中，庞么只觉仿佛身置冰窟，周身寒浸浸冰冰凉，四肢百骸犹如针砭，麻痛难当。胸腔里却好似压着一块被烈火烧得炙热的大石，烤得五脏六腑蜷缩成一团，紧得万分难受，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时而光亮时而黑寂，惘然朦胧间，隐隐约约有道青影飘来穿去，给自己喂饮些什么，口里总是又腥又苦，辛涩异常。心下恍恍惚惚的有着几分明白，可神志偏偏怎么也不受控制，那情形就像回到了儿时的自己，午夜梦回，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梦，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再睡要快快醒来，意识却又深陷沉湎于梦中无法彻底清醒睁开眼来。
　　这样浑浑噩噩的情形也不知捱过了多长时间，终有一日，眼皮不再是如胶着浆糊般沉重粘腻，缓缓地睁开眼睛，转了转眼珠，看清自己是在一张青布帷幔的床上，身上盖着深蓝粗布缝制的被子。一手撑着身子，慢慢地坐起，头依然有些沉沉的，身体尚是虚软，靠在床里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四下环顾起来。这是一间颇大的屋子，陈设甚为简陋，却是一尘不染，异常洁净。墙边一条暗红色长方箱柜上搁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袍，上面压着只杨柳枝编成的针线笸箩，。壁龛里供奉着尊笑眯眯的大肚弥勒佛，庞么看着只觉别扭，心想昔日所见的弥勒佛都是双手搭在膝头，而这尊则是双手合什，透着几分古怪。角落里放着架手摇纺车，屋子当中是张四方桌子和两把木椅，桌上摆着只白瓷银边的提梁茶壶和四只碧青的茶碗。
　　房门一声轻响推了开，青碧落托着只木盘走了进来。见到庞么醒来坐起也不惊奇，只是将木盘放在桌上，拿起只大碗递给他，道：“把粥喝了吧。”
　　庞么道了声“多谢”，伸手接住，蓦然惊觉身上已是换了件清洁干净的白布衫子，肩胛上的伤口包扎得妥妥贴贴。眉毛动了动，笑道：“是姑娘给我包扎的伤口，换的衣衫”
　　青碧落拉开把椅子坐下，斟了碗茶，啜了一口，冷冷清清地道：“你原来的衣衫全是血渍，破烂不堪，而我还没有隔着衣服给人敷药的本事。”
　　庞么有些尴尬，又有些好笑，干咳了几声，就着碗边喝了两口粥。原来是碗参粥，不冷不热，喝在嘴里刚刚好，不知里面又放了什么，清苦中夹杂着一缕酸甜。他昏迷了有些时日，初醒来时倒也不觉得饥饿，两口暖粥下肚，登时感到饥肠辘辘，三下二下，一大碗粥很快便见了底。青碧落看了他一眼，将空碗从他手中拿过，又将一只小碗递给他，道：“把药喝了。”
　　庞么看那碗中是乌沉沉的浓浆般的汁液，不知是什么药材熬制的，隐隐有着一股子酸腐气，屏住呼吸，一饮而尽。那药苦极，舌头麻倒，一直苦到心里。抹抹嘴角，将碗还与她，道：“多谢青姑娘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青碧落淡淡道：“你还是多谢那竹林七闲手下留情吧，只要他们再多一分力道，你定是五脏皆损，心脉俱断，就算神医扁鹊重生，药王孙思邈再世也是救你不得的。”
　　庞么微微笑着：“若无姑娘这些时日的悉心照拂，我这伤重垂死之人现下也不知是此身何在了。” 停了停，又道：“不知我昏睡几日了。”
　　青碧落道：“今日是第四日。”
　　庞么沉吟不语，小碗在手里拨个不住，心里转着念头，眼里渐有忧色。青碧落瞧着他，缓缓说道：“花菩他们定会安然无事。”
　　庞么下意识地应道：“我担心……”微微一怔，自己的心事竟被她看穿，而自己居然毫无察觉顺口接说下来。不由得苦笑，重伤之余，反应也迟钝起来。笑道：“他们没事便好。”掀开被子，双脚着地，方站起来，眼前骤然一片昏黑，心里慌乱不堪，意识模糊，双腿麻软，噗通一下，跌坐回床上。
　　一双微凉的手抵住他的背心，随即一股温热的内力传入丹田，流经四肢百骸，暖意融融，令他慌乱的心神逐渐平复下来，意识回笼。那双手又扶他躺回到床上，拥着被子靠在床头半倚着，耳畔响起青碧落那清泠泠的声音：“你的伤势刚见起色，不要乱动。”
　　庞么闭了闭眼，慢慢睁开，揉了揉太阳穴，重重地叹口气：“看来我又要对你道一声‘谢谢’了。”
　　青碧落一双清目一霎不霎地看着他：“你是真心要谢我？”
　　庞么唇边挂着笑，“那是当然。”
　　青碧落温温淡淡地道：“那你便老老实实的呆在床上，好生静养，不要乱动。重伤未愈，不得动武。”
　　庞么笑道：“这个容易得很，我的功夫稀松平常，但躺在床上装死人的本却是第一流的。”
　　青碧落微微一笑，庞么瞧着她，忽又转过目光，看着那尊弥勒佛，转过话头：“青姑娘，你可是礼佛？”
　　青碧落道：“不是。”沉默片刻，慢慢地说道：“总不见得对牢一尊佛像三叩九拜便无须劳心劳力，一生万事无忧，尽享富贵荣华。”把两只空碗搁在木盘里，端了起来，刚走开两步，突又折了回来，将木盘放回桌子。来到那佛龛前，打着火石，燃起一柱香，插到香炉里。
　　庞么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面上浮动着若有所思的笑容。忽道：“碧落，你不是不相信佛神么，怎地又烧香拜佛了。”
　　青碧落道：“我现在相信了。”
　　庞么笑道：“那是为什么？”
　　青碧落冷冷地道：“现在世风日下，鬼怪当道，总要烧烧香去去秽气。”
　　庞么徐徐地道：“这晴天白日哪里来的鬼怪？”
　　青碧落道：“若没鬼怪，那是谁悄无声息地闯进人家的院子，连门也不敲？”
　　房门突然“笃笃笃”响了三下，庞么笑道：“阁下现在才敲门，不嫌晚了些吗。”
　　一个如夜枭般凄凉尖锐的声音霍霍笑道：“只要我人未进来，总是不晚的。”房门当地一下大开，一个矮小干练的黑衣人走了进来，如果要用一个字眼来形容他的话，那就是“瘦”，是那种瘦到了极致、无以复加的瘦，通常变成这样子的人都是荒年里没米没菜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活活饿死在路边的倒卧。他的模样让人十二分的不舒服----想想看，有哪个正常人会对一具活僵尸有甚么好感。许是因为瘦的缘故，他的眼皮耷拉着，只留下一道细细的缝透着精闪的光。他现在就用细缝打量着庞么和青碧落，用那种同样令人不舒服的笑声道：“看来竹林六老儿说得不错，幽使庞么和他的妻子确实有些本事，我人在十丈之外你们便已知有人前来拜会。”
　　庞么笑道：“能让‘搜魂手’杨飞如此赞誉，真是不盛荣幸。”
　　来人两眼的光芒快速飞转着，奇道：“你们知道我是‘搜魂手’杨飞？”
　　青碧落冷冷道：“我又不是什么名人，天下间能在短短的几日内能找到我这无名小卒住处的，除了‘抬头九重天地府阎罗殿无所不在的搜魂手’杨飞，还作第二人好想吗。”
　　搜魂手杨飞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想来你们也是知道我是从小楼连苑而来，看在你这番话的份儿上，你们俩个乖乖地跟我走，我决计不为难你们。”他说得很是轻松，仿佛是他不与人为难是对别人天大的恩惠。
　　庞么笑着说：“那看来只好我们与你为难了。”
　　杨飞脸色本就难看，现在好似夜空中一下子没了月亮，也没了星星，暗沉沉的黑得一沓糊涂：“你们不肯去？”
　　青碧落平平静静地说道：“我们不去。”
　　杨飞狞笑道：“不去也得去。”身如猿猴，向床上的庞么嗖地蹿过去。可他只蹿到了和床前还有三尺的距离，便啪达一下，整个人直直地趴在地上。
　　庞么淡淡地道：“我不是菩萨，也不是佛爷，你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杨飞只觉胸口空空荡荡，一身数十年的攻力不知去了何处，一点也无。身上冷汗涔涔，面色惊恐，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进门之前吃了能解百毒的灵丹，怎么会中毒，怎么会中毒？”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青碧落，牙齿咬得格格响，“是你，你这妖女，使了甚么妖术魔法？”
　　青碧落道：“你服的丹药里，是不是有牛黄这味药材？”
　　杨飞怒道：“是，那又怎样？”

　　青碧落淡淡地道：“你看到香炉里的那柱香了吗？平常人闻着只会提神醒脑，可若服了含有牛黄的丹药，再一动内力，就会血行逆施，气封丹田，纵然你有百年的浑厚内功也使不出来。而凡是解毒避毒的丹药就肯定少不了一味牛黄，你要是不吃避毒丹定会安然无恙，但只要一吃，就必然中毒。”
　　杨飞恨声道：“可你怎么知道我会事先服下避毒丹？”
　　青碧落道：“竹林六老中了我的毒自然会如实告知你们苑主，而你们苑主也自然会把我们的底细说与你听，像你这样的老江湖当然不会冒中毒的危险，定会提前作好准备，以防万一。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害了自己。”
　　杨飞听得发怔，呆了半响，吐了口浊气，喃喃道：“好巧妙的心思，好精准的算计……”
　　青碧落缓缓说道：“你若无害人之心，又怎么会给人害！”
　　杨飞一震，怔忡了会儿，慢慢地走了出去。青碧落道：“杨先生，请留步。”
　　杨飞顿住脚步，道：“你有什么话说？”
　　青碧落道：“我只是告诉杨先生，你中的毒过得三五日药力就会散去，那时你的内力便会恢复正常，于身体无损。”
　　杨飞缄默不语，站了片刻，加快脚步，远远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