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林五

1、青旗动，笑入谁家儿郎

　　少年游
　　序曲

　　我取一把汉唐的紫砂茶壶
　　掬一捧清灵玉润的雪花
　　撷一剪新春盛开的白梨花
　　为你烹一壶叫做少年游的花茶
　　身边有没有沦落人
　　同在天涯
　　亦请他一品香茗
　　杯盏流光里，
　　有书香剑气
　　侠影萍踪，
　　传奇着你、我、他
　　请尝一尝，请尝一尝
　　有没有
　　你的
　　五味陈杂
　　莫急，莫急，
　　两岸猿声啼不住
　　待你细细品完这一盏茶
　　或许已是
　　平安喜乐，业成人佳

　　第一章青旗动，笑入谁家儿郎

　　宅院深深，屋宇几重。却挡不住一声声宛若鹂鸟朝啼般脆生生活泼泼的笑声。
　　宽阔的院落里，一个满面焦色的中年妇人正冲着那东南角一株老大的杏树不住口地嚷嚷着：“三小姐，三小姐，快些下来吧……唉哟，当心，别摔着啦！”老杏树甚是高大繁茂，绿叶荫里，青杏点点，一根婴孩手臂粗细的树枝上，坐着一个银红衫子少女，正一上一下颤颤悠悠地压着秋千，弄得叶子刷刷直响，样子十分惬意。听着那妇人的话半点也没放在心上，笑嘻嘻地道：“张妈，这杏树我从小到大也不知窜上爬下多少回了，春天掐花，夏天摘果，秋天摇树叶，冬天折冰挂，你见一回唠叨一回，可也没见我跌下来过一次啊。”
　　张妈甚没好气：“小姑奶奶，等你掉下来屁股摔八瓣的时候就晚啦。赶紧下来吧！”
　　那红衣少女道：“我啊，偏不下去！”一道红影凌空翻起，双足反勾，轻飘飘地倒吊在高高地枝桠上，一面忽前忽后来来回回地晃荡着，一面口中打着清亮婉转的呼哨。
　　张妈“妈呀”一声，十分惶急:“我的小祖宗，快下来罢，叫大城主瞧见了，可了不得啦……”
　　那红衣少女浑不在意，笑道：“瞧见又怎样，至多再把我关在屋里三五七天不许我出去玩，有什么了不起，我好怕么？”
　　“三五七天，哪有如此便宜！哼，半个月内甭想踏出房门一步！”
　　张妈大惊，语带颤音：“大城主，你来啦！”
　　红衣少女咯咯直笑，“二哥，你少装神弄鬼。大哥的声音你只学得三分像，吓唬吓唬张妈还行，想骗倒我，你还差得远呐！”
　　一条白影掠过院墙，抄手将她自树上拎了下来，揪着她的耳朵， “你耳朵倒灵光得很。”
　　那红衣少女脸孔圆圆，白肤玉面，笑颜如花。弯弯的长眉下，一双大眼有若黑玉，宝光灿烂，盈盈流转。嘴角边一对又圆又深的小酒涡，可爱俏皮之极。身上虽不见江南少女的温婉绰约之仪，却独有北国儿女的倩俊洒落之姿。她看着眼前那眉目疏朗、器宇轩昂的白衣少年，拉住他的手，笑道：“我不但耳朵灵光得很，鼻子也很灵光。我都闻到饭菜的香味啦。二哥，你带我去苦瓜爷爷那里吃饭好不好？”
　　白衣少年笑道：“你又想溜出去？哈哈，大哥总是千方百计要你斯斯文文做个大家闺秀，窈窕淑女，可惜是对牛弹琴，白费工夫。”
　　红衣少女撇撇嘴，翻了老大一个白眼：“我们一大家子是真的，闺秀嘛，闺女是赖不掉的，闺秀就免了吧；窈窕是家里的菜太难吃饿出来的，至于淑女么，与我有什么相干。”
　　白衣了少年哼哧一声:“大哥要是听到你这派歪词，不生气发怒责骂你一通才怪。”
　　红衣少女嘻嘻一笑：“有什么了大不起的。我低头乖乖受教便是，反正又不会掉一块肉，他管他说，我管我做，各不相误，嘿嘿……”
　　白衣少年笑道：“你呀,真是个小鬼头……长孙花菩，我真是不明白，外面有什么好，能勾住你的魂儿，令你隔三差五寻个空隙便要溜出家门。”
　　红衣少女长孙花菩冲他霎霎眼：“好处多得很，你带我出门我就告诉你。”
　　白衣少年抖抖浓眉，斜着眼珠， “怎地，你嫌大哥骂你一人是闯祸精冒失鬼不够，还要拉上我作垫背的？花菩，你打得好如意的算盘。”
　　长孙花菩摇着他的手臂，软语央道：“好二哥，打虎亲兄弟，上阵兄妹兵。你就同我出去吧。你又聪明，又能干，大哥倚重你得很，是决计不会责怪你的。” 白衣少年心里好笑，鼻腔里却重重地哼了一声。花菩忙娇声陪笑: “大哥最多轻轻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二哥，二哥，好二哥……”
　　白衣少年缩了缩肩膀，“天哪，花菩，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这娇滴滴甜腻腻地腔调怎么倒是鬼上了身，听得我寒气森森，汗毛倒立，倒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一般。”
　　花菩啪地甩开他手臂，龇牙咧嘴做了个凶狠的鬼脸，“长孙竹溪，你好没兄妹情义。哼，有种你别跟着我！”红影一晃，翻墙而去。
　　张妈不住口地叫道：“三小姐，三小姐……回来……”眼前一花，长孙竹溪也是人影不见。只得苦笑，喃喃自语着：“这兄妹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子，好好的敞亮院门不走，专拣高墙跳，唉……”
　　花菩一蹦三跳地在街上横晃，口中衔着片叶子，吹着小曲，甚是自得其乐。正吹得悠然自在，二根手指蓦地伸出来，刷地把叶子抽去。花菩扭身一瞧，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的白衣少年，不是二哥长孙竹溪是谁？花菩伸伸舌头，用手指刮着脸蛋，取笑他：“你怎地跟上来啦！好没脸，羞，羞，羞……”
　　竹溪收起笑，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我没种么！”
　　花菩哈哈大笑，一把抱住竹溪：“好二哥，我就知道你会跟来的，嘻嘻……”
　　竹溪无奈道:“你已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怎么一举一动还像个小丫头片子。大哥的苦心算是白费了，指望你能变成淑女，等下辈子吧！”
　　花菩松开手，用力搡他一把：“你才比我大不到五岁，混充什么老大！”
　　竹溪道：“我确实不是老大，因为我是老二。”
　　花菩道：“嘿，二哥，这辈子啊，你只得做老二了，嘿嘿…二哥，你闻到没有，好香啊！”
　　竹溪似笑非笑：“这馋猫的鼻子果然灵光得很，哪有好吃的啊，隔着十万八千里也闻得到！”
　　花菩平日与竹溪玩闹打趣惯了，听了他的戏谑之言也丝毫不以为忤，扳着手指说道：“等会见了苦瓜爷爷，定要他下厨整治一桌子的好菜……酱豆腐酸白菜咸煎鱼辣肉丁烧草茹溜菜丸炖兔肉炙山鸡……嗯，还有又香又醇的酿米酒……”花菩轻咬朱唇，微闭双眸，深深地吸了口气，叹道：“那滋味，可美妙得很哪！”
　　竹溪道：“花菩，你的手绢子呢？”
　　花菩奇道：“手绢子？做什么？”
　　竹溪道：“好妹子，你的口水都流出来了，还不赶紧擦一擦。”
　　花菩一拳挥去，直捣在他肩膀上，佯怒道：“二哥，你又来捉弄我！”
　　竹溪道：“家里的美酒佳肴数也数不清，偏你净爱去那市井小店吃什么白菜豆腐菜丸子的。难道外面的东西就是比自家的好？”
　　花菩扁扁嘴：“是啊是啊，家里的酒是醇厚美酒，菜是精细佳肴，做得是又鲜亮又讲究，只可惜是中看不中吃。哪里比得上人家苦瓜爷爷，一根葱两瓣蒜三棵青菜便能烧出道顶好吃的菜来。不像咱们家的厨子，只会做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菜名倒是起得十足十的威风，百分百的响亮。你若问他，张三叔，你都会烧什么好菜？你猜他怎生回答？”
　　竹溪笑问：“怎生回答？”
　　花菩挺胸凸肚，双手倒剪，踱着方步，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怪腔怪调地道：“哟，三小姐，不是俺老张夸海口，吹牛皮，这么说吧，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叫得出名目来的，没俺张五做不出来的。俺张五是长腿的不做板凳，长毛的不做掸子；大荤不做死人，小荤不做苍蝇……”
　　竹溪忍俊不禁：“这个张五叔，总改不掉喜欢大吹法螺的毛病。”
　　花菩接着说道：“我又问他，张五叔，你可做得青菜萝卜？他道，萝卜青菜有啥好吃的！雕朵萝卜花衬个翡翠底到使得……不是俺老张夸海口，吹牛皮，俺虽是关东人，但烧起南方菜可是呱呱叫，响当当。关外可找不出第二来。就说那个杭州名菜‘西湖醋鱼’……我一听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自吹自擂起来，忙说，大哥让我练功呢，倘使他知道我躲在这里和你闲嗑牙，非关我三天三夜的禁闭不可！我得走啦。溜出去老远，还听见他在那大声嚷嚷呢，这丫头，我话还没说完呐，这就人影不见啦，太不像话啦……”
　　竹溪道：“谁让你招惹他的，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脾气。”
　　花菩道：“哼，反正他的手艺比起苦瓜爷爷差得远呐！给苦瓜爷爷打个下手倒勉强凑合。”
　　竹溪道：“好妹子，秋苦瓜这般厉害了得，你不如索性嫁了他他罢。免得你成天价的挖空心思想尽办法溜出家门。知道缘由的，晓得你是嘴馋舌刁缠着老头子做好吃的。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你私会情郎呢。”
　　花菩斜斜地扫他一眼：“可惜啊，是苦瓜爷爷，不是苦瓜哥哥……”
　　竹溪学着她的口吻，道：“幸好啊，是苦瓜爷爷，不是苦瓜哥哥……”
　　花菩小嘴一撇：“若是苦瓜哥哥，你便是现成的二舅子，免得整天盘算来盘算去，思量着如何把丑妹子嫁出去。可惜啊可惜，哼哼……”
　　竹溪笑道：“当真妹子嫁得苦瓜爷爷，那岂不成了苦瓜奶奶？傻二哥凭空落了俏妹子二个辈份，大大的不划算。幸亏秋苦瓜七老八十妹子不乐意。幸好啊幸好，嘿嘿……”
　　花菩白他一眼：“谁说我不乐意了？当垆卖酒，好不风雅。我啊，乐意得很。
　　竹溪一本正经地道：“是啊，当垆卖酒，确是佳话一段，哈哈……”
　　花菩虚踢他一脚，叉着腰，恶狠狠地瞪着他：“呸，你笑得古里古怪，准没藏着什么好心眼！”
　　竹溪笑道：“好美的卓文君，好老的司马相如！这还不是佳话一段么？”
　　花菩恨恨地道：“你总是这般爱开玩笑打趣人。将来不知哪个姑娘肯嫁给你。”
　　竹溪道：“只要不是你那样淘气顽皮的便好。单你一个已是弄得我七荤八素闹不清了。再讨个一式一样的媳妇，我还活是不活？”
　　花菩抚掌雀跃，嘻嘻笑着：“老天爷保佑！赶快赐给你个伶牙利齿的媳妇吧。到时瞧你还敢不敢像现在这样子欺负人！”
　　长孙兄妹一路说说笑笑，不觉间已到闹市中。路旁一溜的酒肆茶庄钱行米铺布店客栈，人进人出，来来往往，叫卖声，讨价声，此起彼伏，着实热闹非凡。花菩拉着竹溪，穿过喧嚣的长街，拐过几处繁华排场的酒家，来到一条冷冷清清人迹寥寥的小巷。小巷尽头，是座甚为简陋朴拙的二层小楼，残旧的门面并无招牌，只有一杆高高挑起、也不知是挂了多少年月的破烂漏洞的青布幌子，上面歪歪扭扭用绣着一个大大的“酒”字。店门虚掩，连个招呼迎往的伴当也无。花菩毫不客气，如进自家之门，拽着竹溪推门直入。这店堂不甚阔落宽疏，摆上□□张桌子，一个曲尺柜台，已是满满当当。加之采光不好，愈发显得阴暗逼仄，局促难容。此刻店内空空荡荡，人影不见，花菩冲竹溪挤挤眼，故意高声叫道：“喂，店家呢，来客啦！”
　　等了好会儿工夫，后门布帘一挑，钻出个褐衣老者来。低着头，手中拿着铁铲，嘴里叽哩咕噜着：“炒个菜也不得安生，真他娘的见鬼……”
　　花菩见怪不怪，只是抿嘴笑道：“苦瓜爷爷，你叨咕些什么呢？”
　　那老者抬头见是长孙兄妹，方笑道：“原来是你们兄妹俩儿。你这小丫头来我这几千几百回了，门槛儿都被你踢烂了，又拿腔捏调地混充哪一门子的客人！”那老者五短身材，白胖滚圆，系着条又长又宽的围裙，衬得他更加矮肥短锉。一张胖脸将面皮撑开，油光水滑，难得有几丝皱纹。若非顶着一头苍苍白发，极难使人相信他已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
　　花菩笑道：“我好久没来啦，不是客人是什么？”
　　那老者正是店主秋苦瓜，二十余年前来到关外孤魂城，在这个僻静的巷子里开了个小店，自己既是店主也是伙计厨子。孤魂城中多少酒家客栈开开关关，几经易主，再稀松平常不过。而他独自一人撑着这个清冷的店铺，居然过了这么多年也没赔光老本，关门大吉，令人堪堪称奇。竹溪和花菩自幼与他相熟，常来他店里耍玩，向他炫耀展示自己才学会的武功，也不知打破了多少只碗，踹坏了多少张桌椅，秋苦瓜也不生气着恼。这一老二小脾气投合，相处甚欢，比寻常人家的祖孙倒要亲密无拘许多。
　　秋苦瓜闻言道：“哼，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登门了呢。”
　　花菩道：“没法子哟。大哥管教我严厉得很，总不许我出门的。”
　　秋苦瓜笑道：“是你又闯祸了吧。我可都听说了，你把几个采参客揍了个半死，人家可是爬着出了孤魂城的城门。”
　　花菩哼了一声，不屑地撇着嘴：“谁让他们欺侮马夫王老爹和他女儿秀秀姐啦。堂堂七尺高的汉子，欺负老弱妇孺神气得是条龙，几招下来便怂成条虫，呸，真不要脸！让他们直着进来，横着出去，算便宜他们了。”
　　秋苦瓜笑道：“大城主就为这个责罚你？”
　　花菩歪歪嘴：“才不是呢。大哥说我没气度，修养坏，一点也没大家风范。那俩人虽是人品卑劣，无耻下流，但来者是客，让人家爬着回去，多损我们孤魂城的面子……”
　　秋苦瓜奇道：“那当是如何？”
　　花菩翻翻眼珠，“大哥说，把他们打得趴下不得动弹，算是以惩小戒，这倒没错；只是该客客气气的给人家抬出去，做人要有始有终，礼数周全，管杀不管埋那是土匪强盗的行径，决计不是我们是世家所为的……大哥数落了半天，越说越气，罚我闭门思过，三个月不许我出去。要不是大嫂说情，这会儿我还呆在屋子里发大闷呢。”
　　秋苦瓜呵呵笑道：“你们兄妹三个人，一般的顽皮。”
　　花菩道：“苦瓜爷爷，你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想念你得很。不信，你问二哥。”说着，推了推竹溪。
　　竹溪就势一歪，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笑道：“苦瓜爷爷，你甭听她胡诌。她固然想念你，可更是嘴馋你的好菜。又怕回家挨大哥的训斥，这才把我哄出来作挡箭牌。否则，她才舍不得我分吃你的好菜呢。”
　　秋苦瓜笑道：“这有什么了大不起的。我今儿多给你们烧几道菜，包管你们吃饱尽兴。”
　　花菩忙说：“还有酿米酒。”
　　秋苦瓜道：“我那点子好酒算是被你惦记上了。放心罢，少不了你的。且等会儿，我这就去烧菜。”布帘一挑，人又闪回后面厨房。
　　花菩心中欢喜，拉起竹溪便向楼上冲去。竹溪踏及木梯，听得老大一阵咯吱咯吱声，思量着这楼梯如此陈朽不堪，若踏得狠些，非踩穿不可。改天须寻个工匠给苦瓜爷爷换过才好。
　　楼上只得三张桌子，比起楼下的阴仄狭窄，倒是显得宽敞明亮得多。长孙兄妹到得楼上，却不禁同时一怔。如此僻静人稀的小店，居然还有其他食客。东边依墙而置的大八仙桌上堆满了数道菜肴。花菩一瞥之下，中有酱豆腐酸白菜咸煎鱼辣肉丁烧草茹溜菜丸炖兔肉炙山鸡……花菩轻哼了一声，心想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倒会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