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花祭》下不来

2、第二章

　　清晨岑宅的下人们在打扫庭院，忽然有客登门拜访，拜访宅中主人岑行，岑行乃子休苓仪之父。
　　这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举止彬彬礼，将来意说明之后岑行皱住了眉头，他瞥了一眼桌上他替他家公子作为答谢送来的礼物，不多寒暄的将人送走后，岑行拾起桌上的锦盒往后院走去了。
　　来到子休的别院门口，院门恰巧从里面打开来，虹儿端着洗簌过的一盆水正要往外走，抬头猛然看见岑行顿时觉得吃惊，她忙低头恭敬地唤道：＂老爷。＂
　　＂她在做什么？＂岑行略带威严的发问道。
　　虹儿头也不敢抬地回道：＂小姐正在用早饭。＂
　　岑行闻言不再多问，抬脚走进这所院落。虹儿站在门口给他让道，待他走进院内后才敢回过头去瞧他的背影。见这阵势，虹儿心里难免为子休感到一丝忧虑，她低叹口气，走出门去将院门从外合上了。
　　踏着屋外满地的阳光走进子休的卧房，岑行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长女正坐在那圆桌旁安静的吃早饭。见她那恬淡白净的面庞，岑行刚刚心里还浮起的那几分怒气随之默默的消散了不少，似轻叹了口气，不知在愁苦烦恼着什么心事。
　　子休看见这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的男人，她面容还是平平淡淡的，一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边什么话也不说的目视着岑行。
　　岑行把手中的锦盒放在她桌上，用平常的口吻问道：＂你昨天见过那个外来的商人？＂
　　子休瞅着这个锦盒，答非所问道：＂这是什么？＂
　　岑行故作气愤的用手打开锦盒，盒里面原来是两只清透翠丽的玉镯，这镯子的色泽恰与子休通身的气质十分相配，看来送礼之人是用了心了。
　　＂这是答谢之礼，以报昨日你对他的救助之情。＂岑行冷冷不悦地说。
　　＂救助？＂子休觉得疑惑，站起来直视父亲，向他道，＂只是给了他一方手帕止血，就叫救助了？＂
　　岑行倒糊涂了，问道：＂什么止血？＂
　　子休想起昨日因为渴盼神月明的归期，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口，呆站在那儿遥望三个月来未见到面的熟悉人影，但是却没想到在那儿竟遇到了一支进城而来的商队。
　　那领头骑马的男人面相英朗，衣饰华雅，当他注意到自己时倒与他对视了一番，可是突然不知怎么的他坐下的马驹不知何故受了惊慌，将他重重跌下马背来，他身后随行的人一下就乱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冲他们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子休见他跌破的手掌血肉模糊，竟莫名被那他鲜红的血色吸引了。她抬脚慢步上前，掏出袖中手帕覆盖在他伤口上，沉默的看了两眼，然后转身一声不语的走开了。
　　虽被身后那人高声询问了一遍姓名，子休也只是不去理睬的只顾走自己的路，但却没想到他是如何这么快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还送来这么一份贵重的礼物，这还真让子休倍感诧然。
　　＂没什么，就是在城门口遇见的，他受伤了，我给了他一方手帕止血而已。＂子休神情淡漠，不甚多在意的说道。
　　岑行听了反而皱紧眉心，沉声问道：＂你去城门口干什么？＂
　　子休眼中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她抬起头无比倔强地回答道：＂我说我不想被困在这里，我说我想要去外面看看，你满意了吗？＂
　　岑行面色一怔，眸中有一刹那的愣怔失神，当他回过味儿后几乎就立刻扬起了手臂喝斥子休道：＂放肆！＂
　　子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没有半分躲闪的念头，那双清冷执拗的双眼仿佛能够看透岑行的内心去……
　　岑行高扬的手臂在空中静止了会儿，到底是没能打下去，有一丝痛苦在他眼里挣扎着闪过。他渐渐垂下手臂，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又看了一眼那桌上的锦盒，岑行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朝屋外走，待双脚将要踏出门槛之前，岑行蓦地顿住身形，头也不回的对身后的子休语重心长道：＂就算你不想呆在这里也得呆下去，你的心再野，也野不过人心的险恶……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里等着那个商人离开。＂
　　末了又意味艰深的喟叹了一句＂你女儿家还是太天真了＂就出了房门，徒留给子休一个愈渐走远的背影。
　　子休站在圆桌旁，双眼盯着面前的虚空出神，她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些许挫败的失落之感，一个人站在那儿呆站了很久。
　　此时这城中另一座宅院里，被城里人称为大商人的须饶正斜靠在堂厅上座的矮榻上看那从门口走来的贴身手下阿十。他见到阿十回来，唇角处露出了一抹兴味深厚的笑纹。他搭在一旁枕垫上的左手里还玩弄着昨天子休留下的那一方手帕，而他受伤的右手已被重新包扎好了，现已看不出伤痕。
　　＂礼物已经收下了，不过岑老爷看起来并不知晓这事，我想子休小姐怕是要被责罚了。＂
　　＂没关系，这里的人就会表现出一副假正经的样子，不擅跟外人来往，生怕招来什么祸事。＂须饶眼神显得稍微迷离，他的思绪像陷入了某种回忆里，嘴边噙着抹冷笑。
　　阿十还是第一次见自家少爷脸上流露出的这种灰凉冷冽的笑容，不觉眉头一皱。
　　过了会儿，须饶从回忆中抽回神，在那矮塌上悠悠然然坐直了身子，似乎在自言自语道：＂二十年了，真是够久的。＂
　　话罢低头把玩着这方手帕，须饶嘴角边的笑意又变回了那抹兴味盎然的状态。他忽而抬手将帕子放到鼻下闭上眼闻了闻，睁眼时他摇了摇头惬意的低笑道：＂不过这里倒是出现了这么一位有意思而另类的人，还是一位千金小姐，看来我昨日故意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值了，老天待我不薄呐。＂
　　后半句像是自嘲调侃的话语听起来尤为刺耳，阿十忽然见他放声大笑出声，直笑到双眼泛红，眼角处隐有泪光湿润，这痴狂疯癫般的笑意才从他乌黑的双眸中一点点散去。待笑声戛然而止，那把玩的手帕猛地被他一下子紧紧攥在手心，他的眼中好像有阴暗幽深的恨意浮了出来。
　　城中一座神酒坊门阶前的人流中，神月明一袭白衣白袍的走了进来。
　　刚从后院抱来一坛新酒准备摆到柜上的伙计葛生，看到那柜台前站着的神月明，他意外的停住了脚步，下意识惊呼道：＂公子，你回来了？＂
　　神月明放下手中账簿，转过目光见到通往后院的屏风前站着的葛生，笑了笑，招手向他说道：＂过来，让我尝尝你酿的新酒。＂
　　葛生点点头，走过去从柜台里拿出一只碗，揭开怀里抱着的酒坛子上的红布绸倒了一些酒在碗里，伸手递给神月明。
　　神月明端起碗闻了闻，唇边笑意微深，他将碗里的酒悉数喝尽后笑赞了一声自己这得力的伙计，道：＂你酿的酒越来越好了，快赶上你爹了。＂
　　葛生憨厚的羞赧一笑，挠头说道：＂公子过誉了，还没那么好呢。＂
　　神月明看看他，又把视线移回到面前的账簿上，道：＂最近生意不错，你酿的酒被城里许多人都熟知了，也许再过不久你自己就可以独当一面，你爹若泉下有知你如今有这番作为，定会为你高兴的。＂
　　葛生闻言眼光黯了黯，他的语气变得沉重而伤感道：＂……如果真是这样也好，让我弥补一下多年来对他的懊悔亏欠，若能使他去得安稳，我也知足了。＂
　　神月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安慰道：＂他会的。＂
　　随着神月明把话题不着痕迹的岔开，葛生身上的悲伤也慢慢消融在了空气里。
　　＂听说城里来了一位富甲商人，你知道吗？＂神月明坐在酒坊中一间抱厦内，亲手倒了一碗茶递到葛生手中，看似淡然的问道。
　　葛生恭谦地接过茶，回道：＂对，昨日约莫接近晌午时分进的城，听说是一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现下正住在柳老爷家另一处宅子里，没人知晓他的身份，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更不知他要来这里做何什么买卖。＂
　　神月明喝了口茶，闻声不动，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中，面上毫无表情的，他那凝视茶碗的眸光无垢无波，一丝起伏也不见到。
　　葛生见状意欲离去，但刚站起来时他显然有几分踌躇犹豫，看起来还想再说什么。
　　神月明径自又拿起茶碗问道：＂还有什么说的？＂
　　葛生犹疑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的说道：＂……昨日我途经城门口，恰巧在那儿看见了子休小姐和那位富甲商人站在一起，她那时好像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口。＂
　　本为沉静的眼光倏然一怔，递到嘴边的茶碗顿在了手中，神月明的面相上有一些不符合气质的失神，但没过一会儿，那不动声色的面容已幽幽变回了深沉之态，他有点儿不太明白的问道，＂……伤口？＂
　　葛生回答道：＂是那个商人的马匹不知何原因受了惊，他从马背上重重跌下来，子休小姐走过去给了他一方手帕止血，之后就离开了。＂
　　神月明听了半晌不语，将手中的茶碗放到了桌上。
　　头顶阳光明媚，子休坐在廊檐下的栏杆上，斜倚着廊柱，手上拿着一本书却没在看。她仰头盯着天上那轮光晕发呆，平脸上情绪少少，一看就是没有精神的样子。
　　虹儿推门进来时手上拎着食盒，她从院门口走到子休身边，柔声道：＂小姐，该用午饭了。＂
　　子休兀自盯着天上的那轮光晕，轻声道：＂我吃不下，你把它拿走吧。＂
　　虹儿想劝些什么，但知她性格，便只低叹了一声＂是＂。
　　子休在她转身离开前随口追问了一句道：＂老爷在家吗？＂
　　虹儿复又回道：＂没有，老爷出门去了。＂
　　子休听后随即对她吩咐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不用来过来伺候了，我想睡一会儿。＂
　　虹儿点点头，道：＂是。＂
　　别院院门被从外合上了，子休从廊下起身，走回屋重新换了一件衣裳，手中握着那个锦盒，趁无人时，于宅中后院小门出去了。
　　僻静的后院角落，墙边一排青翠绿竹在骄阳的微风中轻轻摇晃。苓仪不着痕迹的从一间屋子的转角处隐现了身影。
　　她盯着子休离开的方向，眼神直直落在那扇小小的后院院门，一张小巧白皙的脸上不觉流露出了抹寂然无声的娇笑来，自言自语道：＂这日子呀，终于不那么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