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亦金金

2、一期

　　半年前，上海百乐门。

　　我们的镜头是从这斜角开始的，先进来的是字，然后声音开始慢慢滑进来，再把镜头慢慢地拉开，灯红酒绿，莺莺燕燕，再远一点，车水马龙。

　　不多时，另一个声音进来了。由远至近地，不远处开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那人的半截身子探在敞开的车门外头，一边挥着手臂一边呵斥车子前熙攘的人群，“快让开快让开！”

　　这只是个开路的小差，他身后还跟着两辆油光铮亮的黑皮匣子。

　　车子在百乐门门口停下来，总经理已经满脸堆笑地候在那儿，见车子停下来便忙恭迎上去要去开车门，不料被第一辆车子里下来的两名穿着笔挺的西洋服的男子挡开，总经理知趣地退出十步开外。这传说中的人物还真是传说中的人物，半步也不让外人靠近，更别说什么暗杀计划了。

　　司机下来开门，俯身对车里的人轻声说了句，“老板，到了。”

　　那人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像睡了长长的一个瞌睡。其实他是真的瞌睡了一会儿的。手底下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就是人一靠车子就瞌睡，而他瞌睡时又要保持基本的稳定环境，因此开车的人不敢稍作停顿，于是就有了前面开路的小差。

　　他把帽檐往上抬了一抬，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双精明而深邃的眼睛，黑眼珠比那些漂亮的丹凤眼女人的眼珠子还要黑要大。他还记得一个他不记得脸但记住了她的话的女人说过，他的眼睛有时就像一口井，从表面上看没什么，下去了才知道那不是井，是深渊。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早已记不清楚了，只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便记住了这话。而现在他出现在百乐门，当然也是为了女人。

　　这是第三次来这个地方捧她的场子了。

　　第一次是陪那个矮个子小胡子的日本将军来的，那老匹夫一来上海就指名要来百乐门，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一样熟门熟络的。

　　百乐门是上海滩最洋气最体面风光的地方，这里的莺莺燕燕好不快活，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有像这位将军一样的人物不愿错过这里一点一滴的春雨恩泽。

　　他就是在这时候见到她的。

　　本来是想低调地埋进贵宾席里的一隅，等那老匹夫看中哪一个了他再做做好事牵牵红线，哪想那老匹夫看起来不怎样，选女人倒是很有自己的一套。台上的歌女舞女上了又下，就是没有一个是看得上眼的。

　　他却不但没有不耐烦，反而饶有兴趣地翘起腿靠在沙发里把玩着手里的一支雪茄，眯着眼睛瞧着这位小胡子将军。脑子里想的是，他看不上人家说不定会是人家的福分呢！

　　舞台再次暗下来，所有的音乐都停了，只留了一束光线照在总经理身上。

　　总经理扬着笑脸说道：“接下来请大家少安毋躁，因为接下来就是我们的玫瑰小姐要给大家带来全新的感官体验！”

　　舞池里爆发出阵阵掌声和欢呼，还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喊出了玫瑰小姐的名字。

　　山口将军眼睛一亮，偏过头对他说：“今度は最高だろぅ？”

　　翻译官哈着腰地把话翻过来：“山口先生说这一次是最好的了吧？”

　　他慢慢腾腾地喷出一口烟雾，“是不是最好山口先生可比我在行得多，晚生岂敢班门弄斧。”

　　翻译官又对着山口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过去，山口顿时笑得连那小胡子也大了许多，回过头来，舞台上的表演已经开始了，顾不上和他继续相互谦虚附和着舞池的人咬着生硬的汉语喊，“玫瑰小姐最棒——”

　　整个舞台在总经理下去后本来的一片黑暗的，他的手下为此提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像一条条忠心的猎犬盯着暗处的各个角落。

　　舞台中心等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突然间“啪”地一声出现一道红色的光束。

　　从他这个角度，他看到一个女人姣好玲珑的背影。她穿着大红的百褶短裙，两条白皙纤细的小腿支撑着犹如盛开的红玫瑰一般的身体，少了百乐门那些舞女们的媚俗多了一分不言而喻的火热。

　　音乐远远地来了，那朵红玫瑰慢慢地收起了花瓣，一个男人上前来，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欲擒故纵，柔软的手臂像白蛇一般绕着他的脖颈，蓦然一个转身，引得众人一阵唏嘘。

　　他看着那个转过身来的女子，没有预料中的什么绝世容颜。

　　而是他根本看不见她的真面目，在场所有人都看不见她的真面目。

　　她脸上戴着一张百鸟朝凤的彩色羽毛面具，人们只能看到面具下那抹引人无限遐想的魅惑的胭脂红，它时而紧抿着，时而微微往上翘，透露着主人此时此刻的心情。

　　这是一次大胆的舞蹈，把男女之间的缠绵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舞台上，同时，红玫瑰是朵火一样奔放的玫瑰，在这个属于她的舞台上，她时而飞身向那男人，时而几个旋身离他远去，一会儿像蛇一样缠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将他推开。

　　这是洋人们在交际圈里跳的伦巴舞，相比之前情意朦胧的华尔兹，这实在是一次视觉盛宴。

　　一个个旋转赢得满堂的喝彩，但她还不够，轻盈地旋进男人的怀里，一个伸腿白皙的小腿就勾住了男人的大腿，音乐缓下来，她又像支含苞的玫瑰，整个身子悬在男人的一只腿上，随着音乐的收尾，另一只笔直的小腿从地上划了个圈慢慢往上抬，直至男人的耳畔——收住！

　　众人还沉醉在红裙子底下那双美妙绝伦的细腿，怎想这女子的身子骨怎么这么柔软，就跟软骨头的蛇一样，舞池的灯光霎时亮了起来，舞台上的两位主角谢幕收场。底下的观众却余意未尽，自打这个百乐门来了个红玫瑰之后，没一场演出都有了新意，而这一次更是打破了以往的传统。

　　山口将军尤为兴奋，叫了手底下的人就叽里呱啦一顿吩咐。

　　他眼中的别样的色彩渐渐退去，听见山口大致是看上了刚才那个舞女，嘴角不觉地扬起一丝嘲弄，看来最好的一朵花就要葬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