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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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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禾从N城火车站的人流中挤上一辆车,报了地址,很快就到了。其实他私心车可以开的更久一些。
丁门路那边的面貌同两年前比起来,全然未变。屹立在拆迁的洪流中,稳如泰山。而贺禾伫立在蜻华小区一幢楼的侧面,却同两年前回来的那次一般茫然不知所往。
小区的街道两旁布满年岁甚久的香樟。安静地如同夏日冷饮里的冰块。第十幢楼就在那花木深的通幽处。
蜻华小区是N市权贵的聚居地,所以才能有如此深藏不露的气质。这一点也是上次贺禾露怯因而止步的原因之一。贺旻这个人算的上简单,但是他周边的关系背后的故事绝对称得上复杂。
或许他应该一鼓作气,现在立刻就去门卫那里,要求联系10楼三单元502的主人。
不过毕竟想想而已。
他在周围茫然乱走,终于在不远处的转角撞到一家旅馆。要了一间单人房,定了两天。
贺禾将随身带的收拾停当,填饱肚子之后,无意识地就在小区周围晃悠。极似蹲点,看上去心怀不轨。
来回踱了一刻钟,暗骂自己真是十足十的愚蠢。竟然指望贺旻自己出来。无论是在轮椅上或是拄着双拐的贺旻,他自问远没有作好接受的准备。
贺禾现在如同胆怯的乌贼,小心翼翼地试探,但绝不敢伸出自己的触角。越踌躇越丧气,最挂心的先搁置。他调转方向,往别处逛去。
李晓双在群里问他,清明节准备做什么。四月三日的消息,他当做没看到。四月四日还没有回,是万万不存在这种可能性的。
贺禾自问不可能透露关于N市的一丁点儿信息。但是怎么回答似乎都不是。边思考边往前走,行到了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周围人来人往,无不有去处。他停在原地,天大地大,不知所措。
“这后生,不走路杵在跟前干什么?”
贺禾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他知道大概指的是自己,抢先一步让出位置。白发发苍苍的老爷子越过他,还颇为奇怪地回看他一眼。
贺禾仿佛在苍茫的雪地里行走终于找到了一个支点,视线随着那个老爷子缓缓移动。后者走到前面五十米左右的十字路口,融入一群在那里等着往左过马路的行人。
他的目光随意逡巡着,突然于无声处闻惊雷。
有一个男孩子混在人群中。身高傲视众人,肩背直挺,卓尔不群。
最重要的是那一双腿。是否处于身高的黄金分割点,贺禾没有心思琢磨。
只是那个背影和贺旻实在太像。几乎就是没有残疾之前的贺旻。
无论这个街头偶遇的男孩和贺旻有没有有关联,不追上去一探究竟都是说不过去的。
人群像铁砂似的被吸引快速向前,如同对面放置着一块巨大的磁铁。
贺禾飞快向前跑去。可是那群人已经到了对面,红灯随之亮起,车流亦开始奔腾。
90秒的红灯。贺禾盯着缓慢减少的数字,气急败坏,无计可施。
那个男孩子马上就要消失了。只能在车与车的间隙处瞥见他倏忽而逝的侧脸。
贺禾胸中有一股迫切的情绪奔走,但是语言却四处逃窜,一时急的说不出话来。他只得向前疾走数步,扯着嗓子,大喊:“贺旻,贺旻。”
前两声淹没在汽车的引擎中。他再鼓足气嘶吼,那个男孩竟然朝他这边回头了。
只是他戴着一个巨大的墨镜,挡住了半边脸。确定不是认识的人,扭过头走掉了。
贺禾也确定了,不是贺旻。
即使这样,贺禾还是想拉过他,仔细端详一番。
可是耳边的女声仍在循环:现在是红灯,请不要闯红灯。
终于变成绿灯,他还是徒劳地跑到对面。意料之中的人走茶凉,那个黑色连帽衫,浅色牛仔裤的青年早已经不见了。但是终是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丝失望。
日头和暖,春风微醺,心头的郁卒也无法轻盈些许。
他坐着回宾馆的公交,遍览路边的建筑屹立在原地,留在视线之后,暗暗打定主意亲自去联系贺旻。已经两年了,他再次来到这里。再持无作为的态度,一切终将还在原地打转。如果是由于他不愿走而导致,这是他万万不想看到的。
贺禾脑海里浮现一副画面:自己就像是一个打到半途的电钻,周边全是实心坚固的水泥墙,自身通着电,在原地刺啦刺啦地旋转,却始终不能再进一步。
这场景让贺禾感到禁锢,郁闷地叹了口气。希望事情发生转机,留存大一些的空间。
他再次摸到蜻华小区那边,找到第十幢楼的位置。不禁为自己的好运气既欢喜又犹疑。
贺旻已经坐在轮椅上,好像在等待自己。贺禾清楚自己是自作多情,念头还是忍不住往这个方向流转。
第九幢楼和第十幢楼之间有一个小型的花园,贺旻的轮椅停在位于其中心位置的樱花树下,周身带着一种将要被埋葬的颓废。
片刻,有一个男人上前跟他说些什么,贺旻抬眼向他望去,那个男人立刻止住了步伐。
离得有些远,贺禾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周围不时有归家的住户,向他投来疑惑的一瞥。他只能蔽身在覆满铁栏杆的爬山虎叶之中,装作旅途劳累坐下歇息揉腿的样子,在没人的间隙贪婪而又胆怯地向小区里张望。
贺旻低着头,手指微动,应该是在玩手机。一边的那个男人坐在花坛的瓷砖上,一会儿双手交握,不停地摩挲。片刻后起身,脚不停地磕着地面。隔三差五往贺旻那里盯一眼。
贺禾迟钝地反应过来,那个男人是贺旻的看护。他又看向贺旻,贺旻对那个看护大概相当腻烦,甫一靠近,就会被排斥。
贺旻郁郁寡欢,对着眼前的春光拍了几张照片。
贺禾突然惊醒,手忙脚乱起来,手机啪地摔到地上。他颤巍巍地拾起它,像个脆弱可怜的老头。
他表面沉稳,内心激烈地打开微信,搜寻附近的人,一一查过,都不像。他注视着栏杆里面的贺旻,心情难以言说。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登陆微博,有一个叫已然随风的账号新发了一张落樱照,下角露出一双男人的鞋子。花瓣下隐约露出赤色莲花纹地砖,和眼前贺旻轮椅下面的如出一辙。
贺禾像生怕错过,立刻加了关注。翻了所有的微博,上个月初发的第一条微博。尽是些无关紧要,不会引起任何关注的生活琐事写照。但是贺禾细致地翻看,心口又泛上疼痛。
他感受得出,这些浮在表面的生活记录代表不了哪怕一丁点贺旻的内心世界,但是也足以像随风而来的腥咸气味,其下翻涌着吞噬天地的巨浪。贺禾浏览着这些引子一样的东西,有点后怕。
贺禾正沉湎于自身的思绪中,再抬眼,第十幢楼前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汽车。
起初贺禾以为是其他的住户回家。但是再定睛去瞧贺旻的反应,又全然不像这回事。
那辆车停了一会,后座右边的车窗缓缓降下。贺禾隐约望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向这边面无表情地凝视。
贺旻朝那个看护急促地招呼了一声,看护迅速上前,推着轮椅,像即遭大难一般,平稳而快速地向单元楼走去。
如果这情景不是因为车里的那个男人,贺禾都觉得十分牵强。顿时心里像瞬间拉满了的弓忐忑不安。
车里的男人仍静静坐在原处不动。正副驾驶下来两个体型魁梧来者不善的西装男人。
两个西装男几步赶上贺旻,和看护撕扯起来。
看护挨了结实的拳打脚踢之后,后颈遭遇一击,瘫倒在地。西装男人意图把轮椅推到车前,遭到贺旻的激烈反抗。他按住车轮,阻止前进,推搡间,狼狈倒地。
其中一个穿西装的像捡起一个玩具般把他放到轮椅上安置好,二人便分立两侧,等候车中的男人下来。
那个男人下来,走到贺旻面前,贺旻毫无反应。他反手一挥,站在轮椅左侧的西装男头也随之向左一偏。整个动作果敢狠绝。右边的那个随后也挨了一巴掌。
车中下来的男人矮身上前,要抱起贺旻。强烈挣扎中,贺旻左扑右扇的手甩到男人的脸上,墨镜霎时跌落在地。
贺旻像公主一样被抱起来。
贺禾心思松动,想起四年前那个怎么都无法接通的唯一联系人。
但无论如何,贺旻是极度不乐意被带走的。他声嘶力竭的呼号和咒骂,贺禾在栏杆外面都听得个大概。不住地挣扎,像离了水拼命挺身蹦跶的鱼。失败之后,双手并用,狠命地拽着男人的头发。男人似乎有些痛,抬脚恶狠狠地将旁边的轮椅踹翻在地。轮椅在地上滑行发出的刺耳的金属声叫人心惊。
一行人离车越来越近。
贺禾猛地醒悟过来,双手抓住围栏,想要跳进去。待骑到顶端,意识到愚蠢。立马跳下,奔向小区的门卫处。
来不及解释,“你们10楼的一个住户被绑架了,快去救人。”
对面的保安却只是面面相觑,然后露出一副不耐烦地样子。
“快啊。不信的话,轮椅还留在原地,看护也晕了。你们去看呐。”
不知是轮椅还是看护使贺禾的话有了可信度,尽管那两个人狐疑的看着他,但终于移步向十号楼走去。
但是还没走到主干道的尽头,绑着贺旻的车就要开出小区了。而那两个蠢货仍坚持去看轮椅。
贺禾追在车牌后面,眼睁睁地看它出了小区。
他气喘吁吁,偏偏这里出租车又难等。他一狠心,掏出手机拨了110。
“你好。九邺区丁门路蜻华小区前面有车肇事逃逸。黑色宝马,车牌是XXXXXX。”
“对,已经跑了。”
贺禾终于拦上一辆出租,但是在一个红灯的十字路口,再也找不到那辆宝马的踪迹。
贺禾回到小区外面,轮椅已经不在原处,地上的樱花被人脚碾过,黏在地上。风都吹不起来。
之后两天,大雨。
小花园里落樱更多,零落成泥。一副林花谢了春红的惨样。
再去看,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没有警察打来询问的电话。
仿佛贺旻被带走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三单元进出的人看过去也同他没什么相干。
贺禾满腹心事回了J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