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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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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禾时常讨厌自己天真而敏感的性格。他清晰地记得读到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时那种醍醐灌顶的感受,一个名留青史的文学家,将他们——或者不如说所有这一类人——平日里的战战兢兢和艰难描述的这么细致和逼真,贺禾那一刻心里有一种洋洋自得的甜蜜。
他像得到允许一般,稍稍放松了对自己的压制——因为在现在的时代中,反而更加要求所谓的正常和典范。他心底里完全不屑去迎合什么,行为却往往屈从于世人制定的权威。
太宰治说: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何况贺禾现在遇到的是爱情的挫折,如此看来,也没有什么好羞愧的了。
虽然从道理上可以这样宽慰自己,可是忧心辗转的滋味未免太过苦涩。贺禾读过许许多多的书,可是却拿捏不准贺江树的想法。书里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真的是一个世界吗,他拿书里的经验去框周边的人,总是显得不合时宜。
这时脑海里竟突然回旋起吟子轻柔的声音——带着暖意同时又像锤子落下时一般坚定:世界不分内外的呀。这世界只有一个。
这是《一个人的好天气》里知寿的舅姥姥,亲切的仿佛也是他的。贺禾呵呵笑开了,他总能给自己的问题找到一本正经而且似是而非的答案。
事情总是在进展着,最后的最后也终归会有一个结局。贺禾的爱意像一株即将枯萎的树木,他硬起心肠走开。也许下一眼,春天就会到来。
在寒假前的那周周一下午,许久没有联络的李晓双和他通了电话。原来是李晓一直不接电话,不是正在通话就是关机,所以麻烦贺禾去找他一趟,提醒过年时万万要回家。
提到回家,又又的语气支支吾吾,仿佛有什么极大的隐情。贺禾虽然好奇,却明白知道的太多反而糟心,便无意探其根由。
最后,他决定还是要给又又关于终将到来的暴风雨一点剧透,遂问道:“李晓和章一帆谈恋爱,你知不知道?”
“知道。”只说了这一句,叹了口气,然后就挂断了。
贺禾也十分纳闷,怎么又又这声叹息里竟饱含了‘一切都是冤孽呀’的味道。大家都是怎么了,仿佛事事都笼罩着迷雾,万物成谜。最近流行这样的处事风格吗。
试图联系李晓,仍是没有回音。他亲自跑了一趟医院肝胆科,得知刘长峰主任带着他的博士生研究生出去开会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贺禾便保持这半小时一次的频率联系李晓,仍然徒劳无功。
到了晚上近十点,他寻思或许联系章一帆能知道李晓在哪。电话响了很久,久到贺禾已经惬意地玩了七八次‘再多一声就挂掉’的游戏。最后一次,章一帆及时地接了。
“喂,贺禾。”那边无比嘈杂,许多人交谈的声音嗡嗡地泻出来。
“你在哪里?这么吵?”
章一帆带着那种运动后的气喘,“你还不知道呐,研究生一舍着火了。”
贺禾怔住,一舍不就是贺江树和李晓他们住宿舍?顾不上其他,批了外套,带上房门,边听电话边向一舍跑去,“几楼着了?严重吗?”
“四楼和五楼。应该不太严重。男生都跑下来了已经。我还在找李晓,他好死不死偏偏今天晚上回来。”
贺江树他妈的就住五楼,贺禾却无法向章一帆甚至任何一个人吼出他的担心,只能问一句无关痛痒的“知道原因吗?”。
周围太吵了,章一帆大叫了一声你说什么。
贺禾加大音量,问出他们站在一舍前面老梧桐底下,挂了电话径直去找他们。
男生看样子全都下来了,一舍与二舍间的空地下饺子似的人挤人。平日里完全看不出这幢苟延残喘的老楼能塞下这么多人。
章一帆和李晓正偎在一起立于树下,惊魂未定之后带着你侬我侬的意味。贺禾一眼就找到他们。章一帆难得一副羸弱的模样,好像被烧了的是女生宿舍而她真的被吓到一样,李晓正软言安慰。贺禾直想笑,眼光扫过她的肚子,却再也笑不出。
楼下的路灯昏黄,人影幢幢,贺禾在人群中辗转,只能依稀凭声音和体型去找贺江树。已经十点多了。男生多身着秋裤,披着羽绒服,一眼扫过去,清一色的壮汉。更夸张的是众位弟兄的体味穿透了浓浓的黑暗,完败外面的严寒。贺禾在其中穿梭,觉得余力都被调遣去抵御那气味了。大家聚在一块,兴奋盖过了虚惊,骂骂咧咧地仿佛齐奔上梁山的草莽。
这时候,旁边一个男生粗着嗓子调笑道,“那哥们牛啊,现在才下来,怀里还抱着笔记本,估计特贵吧。嗨。”
贺禾猛然看向宿舍入口。四楼的浓烟早就升腾到七楼,下面几层也糟了池鱼之祸。人尽楼空。可奕奕然走出的不正是贺江树。他拨开人群,左臂夹着笔记本,找了一块空地方站定。
贺禾静静地站了一会,目光死死地锁定他——担心过后反而生出这不愧是贺江树的感叹啊,即使在慌乱的时刻,他周身还是一丝不苟,保持着霜一样的淡定——最终缓慢地向他走过去,“贺江树。”
“贺…老师。”
贺禾突然间失声,完全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他的眼前。右手握拳放置唇边,虚假地咳嗽了几声以作掩饰,“你没事吧?”
贺江树平静地摇摇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你脸被熏黑了。”贺禾右手往他脸上虚指了指,不敢落到实处。
贺江树闻言很配合地用袖子使劲抹了抹。“这么晚才出来,发疯了你。”
“起火的时候,我待在厕所。论文明天黄老师要在组里讨论,必须去拿。”
“哦。”贺禾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周围如此嘈杂,沉默却不知从何而来冻结了他们之间的空气。所幸除了他们自己,尚没人发现,免于尴尬。
“跟黄老师讲一下原委,他还是会很通融的。”颇似没话找话。
“我不想拖延。”
贺禾知道他会这么回答。无话可说。便作势向四周探望,“你宿舍其他人呢,都下来了吧?”
“嗯。”
后勤部的人已经陆续上楼查看。周围的人群兴奋劲头过了,都沉静下来,只凝神细听,才捕捉到三三两两的低语。不知怎的,感到一股秋风扫落叶的萧瑟感。冷风拂过,贺禾紧了紧衣领。
不多时,着火的原因查出来了。四楼和五楼都有热水器,因为时间久了加上楼里电路年久老化,漏电起火。仅这两层宿舍遭火,其他楼层的学生在后勤的一再安全保证下,动身回去了。夜很深了,在四楼和五楼的学生纷纷找到熟人,将就着住一晚。
这是一个机会。不管是好转机还是坏开始,贺禾本着时不我待的心情,出口询问:“你晚上睡哪?”
贺江树皱额蹙眉,一言不发。全然为他没弄完的论文担心。
“要不去我那儿将就一晚?”话一出口,他不禁反思,会不会太殷勤,别有用心的太明显。
“谢谢。”
贺禾霎时心情开朗,着火这件事也没有那么糟糕了。他走在前面,贺江树跟在身后,他们同众人回去的方向相反,特别显眼。贺禾快速走着,不想被章一帆和李晓看到。拐角时扫了那一对一眼,大概是难得遇到这种诉衷情的惊险时刻,仍在依依惜别——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对立的一刻。通知李晓的事情,不用急于一时半刻。
这时节,梧桐仅剩光秃秃的枝桠。依照历来的修剪习惯,校内的树均长成类似手的指骨的模样,造型拗的像梅超风阴森的九阴白骨爪,加之两侧路灯昏黄惨淡的灯光,和二人一言不发的气氛,自成一种嶙峋的冷冽。
“你的宿舍有网的吧。”
“当然。”这对话真有够无聊。不过若是贺江树以后成不了牛&逼闪闪的人物,怕是会天打雷劈的吧。
“我先去趟超市,要一起吗?”
“洗漱用品我那都有,用不着买新的。”
“要买新的内裤。”
“啊。”贺禾乖乖地跟他调转方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脑海里浮现贺江树非浴室状态下的裸体模样,整个身体都激动起来。若是用红外显像,自己怕是整片黑暗里极浓烈的火红。
贺江树在里面买的时候,贺禾在外头等着。并非不乐意看他挑选内衣,只是现阶段,情感尚未如此亲密,却表现出亲密的行为,贺禾觉得不仅侵犯了贺江树的隐私,也侵犯了自己的隐私。下一刻自己推翻自己,那主动邀请同住一室,又要怎么说呢?总之,贺禾就是为自己找着这么怪异而蹩脚的念头,就当他是为自己的羞赧掩饰吧。
从研究生毕业算起,贺禾已经独住两年半的时间了。虽然大多数情形下他和孤独相处的很好,但难免有抵抗力下降的时候,那时便会受其侵扰。
贺江树还是第一个入住这居处的外人,在贺禾看来,代表着一个完满的开始。他们并没有过多的话可说,可是仅仅静静地做着各自的事情,便比平时更加有一种沉稳的安心感。
贺禾慵懒地躺在沙发中间——身上裹着棉毛毯,手中捧着滚烫的大麦茶,面前茶几上放置着为贺江树准备的另一杯——侧耳细听他在洗漱间的动静,琐碎的小事也变得生动起来。此刻的心情,如同大麦茶升腾的香气,雀跃而饱满。
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牙膏的柠檬味道也由似有若无变为充斥鼻端。贺江树绕过沙发,坐到旁边——沙发不大,彼此挨得很近——接着接上电源线,开机,输密码,然后转过脸来。
贺禾喝了一大口热茶,面无表情地说道:“无线密码是hehehejiangshu思密达。”对面的人不做丝毫反应,仿佛密码只是123456789而已。
贺禾本也没有期待他能表现出什么令人欣喜的反应。蜷缩在沙发中,暖和地自有一种千金不换的快活。耳侧倾听贺江树不断敲击键盘的声音——密密麻麻的,盖满了意识的空地。这令他神思恍惚,仿佛自身业已沉入无比辽远幽深的地方。
“贺禾。”被这不轻不重的呼唤叫醒,歪在一侧的头颅右边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扶着。
“啊,怎么了?”贺禾将下滑的身体向上挪了挪,坐正了之后,边打哈欠边迷糊地问道。
“你这有解剖和病理学这些书吗?有个作用机制要核查一下。”
贺禾私心里不愿意去拿,但是思及贺江树明天的讨论很重要,便去给他找。这不情愿并不是说找几本有多么麻烦,而是一种心理上感情上的不情愿,它触及到了贺禾不愿意提起的地方。
所有他用过的教科书,从开始的生化解剖组培生理病理,到后来的免疫神经内外妇儿,全部被收在卧室书架下方的柜子里。打开锁,揭开门,墨绿色的大书从上排到下,摆满了两摞,像一块块的方正的砖。尽管已经不再需要,贺禾还是把它们收的好好的,那代表的是被丢弃的光阴。上面黑色水笔做的笔记,或潦草或认真,被时光和四季的变换更深地沁在纸页上,散发出老旧的陈年气味。
解剖和病理被压在最底面。贺禾费力地把它们抽出来,用面纸拭去封面的尘土,赫然还是当年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对于他来说,此时自有一种痛苦如反刍一般,长久而持续地折磨着自己。
贺禾不再多看一眼,猛地关上柜子。走到外头,将书甩在贺江树身上。掀开窝的不成形状的棉毛毯,闷闷不乐地沉默地坐着。
贺江树吃痛,看见他不虞的脸色,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怎么跟女生似的。”
骨鲠在喉的不适感贺禾尝试了半晌仍是觉得消化不掉,只能挫败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当初为什么会选医科?”
“你呢?”
贺禾并不真要问贺江树原因,他只是要找些话说。问题被踢回来,便也顺势答了,“就喜欢。觉得非学这个不可。”
“那后来为什么又留校任教了?不是和你最初的想法相悖吗。”
“说来话长。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谈话间不知不觉来到了悬崖边上,不能再往前走了。贺禾心惊胆战地止住,仍留存着即将粉身碎骨的后怕。
贺江树没有看他,心不在焉地继续着对话,“为了一个人。”
“谁?”在战战兢兢的时刻还要分出精神去嫉妒猜测,简直要叫贺禾发疯。
“我小叔。他…”话头被截住,连贺江树也不禁转过脸来,诧异地看着。
贺禾几乎是踉跄着从沙发上站起,毯子被无情地踩在脚底。脚下铺满了钉子,他想要跳起来,再也不落到危险的地面上。也许贺江树看出了他的不安,可是贺禾不能不继续着蹩脚的掩饰。“他怎么了?是不是出了很大的变故?”语罢,强迫着自己坐下。
“恩。他出了车祸,不能走路了。他当时…”贺江树也停下手中的动作,视线直直地看着前方,陷入了回忆之中,“当时,总之,十分痛苦。你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痛苦到那种程度。无论我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他顿了顿,不知是难于启口还是在组织语言,“也许成为一个医生,就能够解救些什么。做我力所能及的,就当是帮助当年孤立无援的他。”
他们沉默着。
贺江树变得沙哑的嗓音撕破了滞重的静寂,“这样的理由,既不高尚,也无益处。谁能帮得了谁呢。”他用双手盖住脸,上下揉搓着,无疑在说:我很无助。“我永远也帮不了小叔叔,也帮不了罗演。我从来都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贺禾在旁边手足无措。这寥寥数语,没人能够体察出其中沉重的分量。可是贺禾是从事发现场过来的人,愈发觉得苦痛难当。或许贺江树的沉郁中还囊括了长大后对当年父母逝世的那份迟到的无能为力的痛楚。当事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心虚,可不代表贺禾有上前主动安慰什么的勇气。
“那你以前是是学什么的?如果,恩,”贺禾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几乎用难看的苦笑逼出一句调侃,“不是那样的话,现在的我们就不会相遇了。”
贺江树略微转过脸,“不遇到你也没什么重要啊。”
却不知这句话恰好戳中贺禾的心事。他们不遇到说不定更好,自己总会遇到另一个喜欢的人,将人生的足迹继续下去。
“我以前是学土木工程的。”
贺禾完全不关心他学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再同他说下去哪怕一秒,几十倍于自己体积的紧张焦虑和亏心迟早会把这躯壳爆掉。他没有这么无耻。借口困了匆忙逃进卧室,甚至没有说一句:晚安。
夜深时,起风了。贺禾在卧室里,老旧窗户咔哒咔哒的晃动声一丝不落地听着。大睁着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困顿的闪光。
起身到客厅,贺江树的电脑端正地摆在茶几上,整个人缩手缩脚地瘫在沙发上,大概是累极了,睡的很深。茶几下的横板上,随意地放置着以前抽剩下的烟。贺禾走近,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空隙蹲下,轻轻地拿起一包。贺江树的鼻息在身后有规律地响着,诱的他转过身,没有一丝负担的细致地打量。
其实看不到什么,除了一个轮廓。贺禾凑上前去,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脑海里突然映出《香水》中本·威士肖在那个被他捂死的姑娘身上猛嗅的情景——即使那个白皙健康的姑娘没有死,被他这么用力而深深地周身嗅过一遍,生命力和只属于她的独特个性也该烟消云散了。
如果,如果贺江树就静静地躺在这里,死去或是昏睡,同贺禾一起,在永恒的黑夜中,也不坏。他被自己的理所当然骇了一跳,然后赶紧站起,生怕仅仅是这样的念头,就足以伤害到贺江树一样。
静立了一会,俯身轻吻了他的梦中人。走到厨房里,点燃了烟。看它在黑暗中忽明忽灭,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