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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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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贺禾陪上陪下,比自己有了孩子还累。瘫坐在沙发中,眼皮像不受控制的卷帘门,一个劲往下坠。他挣扎着一路摸到床边,电光石火间,左侧身体粘上床,向右猛一翻身,被子麻溜裹了一层;手臂伸长,‘啪’地按灭灯。毫无阻碍地进入睡眠。
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微信提醒响了数声,贺禾嘟囔了片刻,心道早晚把联系人都搞成静音。这响动像晨光,驱散了疲困的迷雾,他终于清明起来。
还是章一帆。下午的检查结果均是正常的,唐氏筛查要过三天才知道结果,又出什么事情了?贺禾以有准备的心情打开微信。没有想到她竟然提到贺江树。
她说:贺江树问我是不是怀孕了?是谁的小孩。
章一帆大抵是被这条突兀的微信纳闷到了,下面一条她接着说:他问的也太奇怪了吧,谁会跟一个仅仅点头之交的女生这样说话,还是这么敏感的话题。
贺禾琢磨着如何回复,又进来一条:难道他一直暗恋我(附带寻思的表情)?靠,太扯了。到底为什么啊?快点回我。
章一帆不知道在微信的那一端,贺禾几乎颤栗起来。寥寥几句,残留在视网膜上的信息对他来说,是难以置信的。重新从头仔细看一遍,确认是贺江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最终放下心来。但是不一会儿,又重新提起来。
贺禾觉得是因为自己——或许贺江树就是怀疑那是自己的小孩——可是没有得到当事人的确认,天大的可能性也保不准发生意想不到的逆转。他没办法跟章一帆说什么,只能抽身旁观:如果你想知道原因,就直接问他。至于怀孕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他,随你喜欢。
对方半晌没有动静。贺禾丢开手机,却再也无法入睡。楼上不知哪家的水龙头在漏水,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打在他脑仁上,那种均匀而永恒的旋律产生一种可怕的错觉,仿佛下一瞬,自己的脑组织便会被滴穿。
贺禾裹着被子,左右翻滚,仍摆脱不得这魔音,反而愈发清晰。最终迫使他走出温暖的被窝,怀疑是否是自家制造。来到厨房,尚未开灯,一股冷冽的凝结了的烟火气迟钝地围着他。围墙外头街道的灯光从窗□□进来,东西的轮廓都能够看的清。所幸,漏水的声音果真是自家发出。
20滴水大概一毫升,一秒钟漏2滴,早上八点出门,六点到家,十个小时,总共36000秒,…漏了…很多水。在脑海里列好算式,便算完结。水龙头无望地流着,现在的大概都是眼泪吧。
拿什么来驱散这黑暗,如何填满总是突如其来的虚空。这水声,章一帆肚里的胎儿,甚至自己,都有什么意义。意义本身又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时刻贺禾总是想去死。可是抹杀了自己的存在之后,反而觉得从零开始,可以再活一活。他总是想起那些日本的作家,在他们笔下和身体力行的显示中,生是冰冷,死是唯美浪漫和温暖。是距离美化了什么,还是思想经历一旦诉之笔端,便可完美掩盖一切的龃龉。
满屋子都是没有希望的空气。贺禾叹了口气,手机的响声在经过被子变的轻柔而丰腴。他走向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章一帆说:我告诉了他是李晓的孩子。不过他没有回答为什么要问我这件事。
贺禾发了一个安心的表情过去。
本以为对话至此完结,谁知她又发了一条过来:孩子孩子,他的存在感有这么强吗。存活还是毁灭不过是捏在别人手里。现在我们这样谈论他,难道不怪异吗,明明还只是几厘米长的生命体而已。
事情的轮廓尚未形成时,我们往往意识不到它对于此刻的我们的重大意义。人就是如此短浅和即视性的东西。贺禾这句话打到一半,又默默删去。回了一句:好好爱护自己和孩子。
贺禾想到现在自己和贺江树竟成为唯二知情的人,可是他们明明就和章一帆怀孕这件事关系不大。到底是怎么了,是章一帆的问题,还是他们的问题。将来这件事她和家里,和李晓闹开的时候,自己知情人的责任是逃不脱的了。这些理不清头绪的后续抛开不提,琐碎的感觉反叫他平静下来。
外面又想起敲门声,在一片寒冷的寂然中尤为聒噪。
贺禾摸黑开了灯,然后动作快捷地拉开门。竟是贺江树。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只是贺禾知道这第一次怕留不下什么好回忆。
他的来意相信彼此都心知肚明。
“进来吧。”只不过贺禾纳闷贺江树的质疑基于什么,于此他又会怎么解释。他们甚至都没有坐下,双双站在客厅中央,便亟不可待地开始了谈话。
“为什么章一帆怀了李晓的孩子,却是你陪着去产科?”他的口气俨然觉得仍有可追究的余地。
“这重要吗?我还以为知道孩子不是我的就足够了呢。”贺禾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便带了讽刺和气性。
“如果孩子是你的…”
贺禾把注意力凝结成密不透风的网,不遗漏捕捉到的每一个字。下面难道不该是苦闷的内心独白?
“那你简直就是个人渣。”
贺江树不知道这一句已经把他打懵了,竟接着丢出一句:“你明明是个Gay。”
“我是什么用不着你来评判。你是正义感过剩还是自以为站在道德制高点,我是不会让女孩子怀上我的孩子,但不代表不可以。你跑到一个Gay而且是老师的家里,批判他的道德,那你的道德又在哪里?如果这两天来你的质疑仅仅基于高尚的节操,我请你立刻出去。”贺禾最薄弱的一点被这个面对时防御力就降至最低的人猝不及防地插了一刀。在盛怒之下,他说出这一番言辞,仍谨记留下一分余地。
他最想诘问的是:“你总是对一个Gay若即若离,是否反思过自己?那些关于道德的责难我可以不在乎,可是你能不能别这么自以为是?”
“我就是不懂。章一帆是不是也知道你是Gay?”
贺禾不想理他,转身去忙别的事情。可是手边并没有要忙的事情,搞得自己十分尴尬。他打定主意,贺江树要是再缠上来,就赏他一个愤怒的耳光。
“对不起。”
贺禾没有吱声。眼前的场面似乎也是贺江树所没有料到的。他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默了半晌,最终绕过贺禾的背面,重新郑重地站在他面前。
“我说了,对不起。”潜台词就是你不要假装没听到。贺江树也不要求互动,自顾解释起来,“我只是想,或许你和罗演能够在一起,只要努努力。可如果章一帆的孩子是你的,那简直太恐怖了。你不知道,顾清禾就是这样的——一边吊着罗演,一边叫别的女孩去打胎。你不能对罗演这么残忍。”说到激动处,双手钳住贺禾双臂,好似他有多执迷不悟一般。
贺禾看着有些魔怔的他,尽管手足无措,还是难掩愤怒,“你不要想当然可不可以!我说过了我和罗演不可能。不可能!”结果贺江树根本没有幡然醒悟的意思,仍是一脸无辜的表情,仿佛在问事情怎么可以不按他的心意进展。这令贺禾更加羞愤。
“我喜欢的是你啊。”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声音越来越小,终至于无。一股悲哀紧紧环绕着他,沉默了数秒,惊觉这样怪没意思的,便打起精神道:“完全不必担心我会伤到罗演。他并不爱我,便不会为我所伤。”
贺禾觉得自己已经将贺江树最担心的忧虑都解除了,接着以轻松的口吻说道:“你还不晓得,这一通询问,倒是吓到章一帆了。”
“你真的不能…”
那像泉水一般汨汨流出,叫人仅听了就能爱上他的嗓音却总是说出贺禾不愿听的话。如果仍像小时候那么简单就好了:热爱排骨,讨厌萝卜,所以萝卜烧排骨可以果断的放弃。长大了,情形完全反转过来。我们为了自己所喜欢的一小部分,宁愿忽视那充斥了缺点的一大部分。
这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单纯还是复杂?
贺禾觉得疲倦而找不到出口,右手冲动地钳住贺江树的下巴,将嘴唇狠狠贴上去。那嘴唇凉凉的,相较之下,自己的就要热的多。只是这样贴着,他没有勇气探到里面去。
贺江树震惊之后,反应过来,双手猛推着眼前人的胸脯,贺禾措手不及之下向后倒去,一屁股砸在地板上。这样的反应尚在意料之中,如果贺江树安静地任他作为,那才是傻了。
他们静静地却又剑拔弩张地对视——一个跌倒在地,双臂撑在身后,满是好整以暇;一个低头俯视,维持的平静中蕴含不可置信的怒意。
“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在一起,只要努努力。”贺禾耸耸肩,说出的话不知是源于真诚还是出自嘲讽。
贺江树的脸色很难看,僵硬地说:“不要。”
“那就请吧,不送。”如此说着,仍就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地上,仿佛这样尤为有趣,而对贺江树的冷面以对,似乎浑不在意。
人走了。贺禾瘫软下来,缓缓躺倒在地。
头顶的一束光,经过简短的路程映入眼帘,在眼角默默沁出的泪花中分散成彩虹。他稍稍移动身体,便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