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国辟疆》行华

4、夜雨声

　　户牖侯陈平乐于饮酒而不喜品茗，即使是素爱清茶的成信侯登门做客，陈平也仍然会奉上陈酿。这并不是说陈平其人是个酒鬼，事实上，陈平在绝大多数时候都饮清水。然而，陈大人对于美酒和香茗确实有着异于常人的见解。
　　“酒浑是暖人，茶清却薄凉。”当然，户牖侯向来只将这样的体悟藏在心里。就像当他换上自己玩味的笑意出现所有人面前时，他就只是那个放荡不羁的奇谋天才一样，没有人会知道他心底里其实一直在悉心守护着那个壮志凌云的阳武少年，为了怀念。
　　五月的定陶春意正浓，然而隔着窗，陈平依旧能感觉到夜雨中入骨的寒气。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又命身旁的侍女斟满了面前的酒樽，正将入口之际，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吩咐道：“去换壶茶来。”
　　“诺。”唯一的侍女退下，惟余下满室烛火作陪。
　　倏然，房间东面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夜色中一道矫捷的黑影卷着一阵凉风翻身而入，却没有惊动靠窗的一只烛火。
　　陈平也不慌张，慢声道：“客人深夜造访本府，不知有何贵干啊？”
　　“以客人相称实在是太生分了。”张敖走到桌前，也不客气，直接夺过陈平手中的酒樽，一口豪饮。见眼前人有怒却又无处发泄只得无奈地挑起眉毛，张敖就心情甚好，要知道，引见自己和随何随大人之女认识这桩事，正是陈大狐狸的“杰作”。和自家主人拥有着超强的耐心不同，张敖一直在等待着，不，是在寻找着报复这只狐狸的机会。虽说陈平的诡计如同草原上的野草，永远也不会有被烧尽的一天，可张敖觉得若是能得到机会，偶尔放火烧烧实在是一件有益身心健康百益而无一害的事情。
　　“长夜漫漫，贤弟没有美人作陪，到我府上来找乐子，莫不是相中了我府上的哪位姑娘？不对呀，依愚兄的审美，还是护军中尉随大人府上的小姐更加美貌些。”
　　张敖闻言，一面腹诽，另一面在嘴上也绝不服软：“哦？听陈兄此言，似乎是给这天下的姑娘都排过名了，不知拔得头筹的可是嫂夫人？”
　　“非也，非也。不过说到这排名，你家主人年轻时的相貌倒是可入前三。”
　　“哈？说得像你见过我家主人年轻时的样子似的……不对啊，你是阳武人，博浪沙离你们那挺近的吧？难道主人年轻时刺秦的时候你们就认识了？”张敖虽然从鸿门宴后就开始跟随张良，但仍是不能免俗地像成信侯帐下许多新入的追随者一样，对这位传奇汉军第一谋士的过往充满了兴趣，正准备进一步探究详情时，却被陈平止住了：“想知道详情，不如直接去问你家主人，从我这里套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门外的侍女端进一壶茶来，听了陈平几句吩咐后又退下。等脚步声渐远，陈平又开口道：“说吧，正事是？”
　　张敖虽仍对刚才的话题“耿耿于怀”，但也不再说笑：“正事就是——”他用食指占了些酒水在案上画出淡淡的水痕——“韩信”。
　　陈平瞧着那人指尖下缓缓出现的字迹，先是一阵困惑后又立刻了然，然而最终又生出一阵怅然来——张子房啊张子房，有些东西你以为自己放下了，其实你还一直背负着啊。张良的意思，陈平非常明白，张良说过同智相谋，所以在汉军的决策集团里，张良很轻易地接纳了离开项羽转投汉王麾下的自己，没有鄙夷，没有打压。
　　张敖补充道：“主人说，这次算他欠你一个人情，日后……”
　　“不必了。”陈平笑着打断了张敖的话，“这世上的人本就是相互亏欠着的。何况，人情这种东西，欠着才有意义。不说了，夜深了，贤弟今晚就在我府上将就一夜吧，明日再出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宫墙深重，檐雨微凉。
　　即便是临时的行宫，这座宫殿仍是透着一种厚重的气息。刘邦站在挂着的地图旁，凝视着汉王朝以北的大片土地。连日来，对于匈奴之患的忧虑始终萦绕在心头。自己终归不是秦始皇，手下的将领虽也骁勇，但似乎也缺乏想蒙恬章邯那样的一代名将，除了那个人，刘邦当真想不到还有谁能戍卫边疆威慑胡人了，韩信啊韩信，等等，韩信，对了，除了楚王韩信，当世还有一位韩信啊！韩王信跟随自己征战多年，也算有几分军事才能，虽然背叛过自己，但压制他却比压制楚王韩信要容易得多，更重要的是，韩王信也算得上是子房的故人，一旦与匈奴交战，想必子房也不好推辞为汉军出谋划策之事。刘邦对自己的安排甚为满意，决定明日便与陈平商量后决定下来。心头几日的郁结总算有所舒缓，便安然就寝了。

　　与此同时，身在下邳的韩信却迟迟没有入睡。
　　夜色深重，然而楚王依旧沉醉在与兵书相伴的时光里。韩信摆弄着从《孙子兵法》中散落出的几支竹简，脑海中构想着北御匈奴的大计。韩信知道，刘邦不会轻易放他重掌兵权。可是对于在汉中一夜发迹登坛拜将的韩信来说，兵法、军队、战争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倚仗的东西。或许连韩信自己都没有发觉，长久以来，他的内心一直在忌惮着一个梦，在这个梦里，韩信看见自己一觉醒来后仍是那个在淮阴城里无所事事的游民，而他树立的丰功伟绩皆是一场虚妄。韩信还是太年轻了，对于这世间过早成熟了的秩序与规则而言，他的心性太稚嫩。稚嫩的心装得下凌霄壮志，装得下山河万里，却承受不住宦海沉浮，人事流转，成败功过，终作云烟。
　　韩信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淮阴城外收到的那封帛书上只写了两个字——“珍重”。他从怀中摸出那块帛布，就着几案上的烛火，任那两个在庙堂之气中透着苍劲冷峻的字化为一缕青烟。
　　“您睡下了吗？”门外传来自己麾下的探子低声的询问。
　　“还没有，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来人走至楚王身侧：“殿下，在下有一事想向您禀报。”
　　“讲。”
　　“近日来，似乎有人在暗中窥视着王府。”
　　“哦？清楚是哪方的势力吗？”
　　“尚不清楚。”
　　“继续查探，还有，注意不要惊动了对方。”
　　“诺。”
　　“另外，这件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记住，任何人。”
　　“诺。”

　　定陶城的雨是雨霖铃，下邳城的雨是声声慢。
　　随何跪坐在案前，凝视着关中地图上那个用丹笔标出的点，那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名叫长安。

作者有话说

　　久违的更新，撒花~
这张有很多伏笔，不知到大家看不看得出来呢，当然，其实最近的几章都是铺垫型的，为了给之后故事的打开做准备（不想故事的高潮给人仓促的感觉），所以基本上之后会出场的人物，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会提前引出来（直接或是间接的，当然不排除回忆形式的交代），不管是随何啊，陈平啊这些人，还是韩王信，吕雉等等。希望每一个人物都尽可能地呈现出完整的人物个性。当然也由于这一点，良信的情感，甚至是其他的隐CP可能会在局势发展面前显得更加隐晦，脆弱。但我自己看的话作为历史向的文而言，这样还算是合理的（大概吧），就算是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我们也偶尔会感到身不由己，更何况是这些曾经举足轻重的历史人物呢。
相信大家也感觉到了，本文棋很大，坑很深，感觉从最初一篇被同桌怂恿的文发展成了很不可控制的东西呢。我的文笔并不是太好，坑品也不敢恭维，对小说写作也不算很得心应手，谢谢大家义无反顾地跳进这个坑里，诸位壮士勇气可嘉啊，希望大家多多评论~谢谢！
备注：
1.陈平大人的生平我就不再赘述了，狐狸中的极品，在汉初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中屹立不倒的陈相国！一直撑到了文帝时代的人物，奇谋天才啊！虽然坊间的风评不太好。。。在本文中的设定比张良小很多，但是比张敖大（你们要相信子房即使是老了些许，也一样是帅气逼人的美大叔啊）。说到这个，本文设定的韩信也比张良小，不过比陈平大一些啦~
2.关于本文中“茶”，在古代史料中，茶的名称很多，在公元前2世纪，西汉司马相如的《凡将篇》中提到的“荈诧”就是茶，没有深入了解，不过为了方便，直接写“茶”了。
3.博浪沙，这个了解张良的朋友应该是比较清楚的，张良曾在年轻时在这里刺杀过秦始皇，虽然是不了，但好在保全了性命，方才有了此后抱道潜居的机会，汉中张良庙中一石碑上“送秦一椎，辞汉万户”中“送秦一椎”即是指博浪沙刺秦。
4.韩王信，韩王信是原来韩襄王的庶出孙子，沛公带军队进攻阳城时，命张良以韩国司徒的身份降服了韩国原有地盘，得到韩信，任命他为韩国将军，带领他的军队随从沛公进入武关。是汉初的另一位韩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