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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犼-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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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街柳陌
晨雾氤氲,水天一色。
这里是湮城。
人间到浮世地的必经之路。是两界距离最近的地方。
水边是大片雪白的芦花和紫灰蝶般的鸢尾,东南风顺着雾流划过湖面,扯出漫天碎琼乱玉。远处群山嶔崟巍峨,烟岚云岫,如蓝墨濡染于纸上,又似惊鸿曳尾带水而过,邈远若见桃源仙境,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浅滩上却是人声鼎沸,有在两界往返来去的,也有携伴来游山玩水的。找准了商机的车夫船夫也纷至沓来,随后便是围水而建的长廊里倒腾手工艺的师傅和卖吃食的小贩。
芦花丛中迎风远眺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一袭玄色缎袍暗绣梅花,金皮腰封,翡翠带钩,额上两条嵌珠银链,左手一枚海蓝坦桑。
“这位小爷可有想去的地方?”
长廊外的葛衣车夫朝着那颀长的背影友好的招呼一声。
薛子矜转过脸来,杏眼含水,掠过深潭,桃粉唇色,柔软如花潮初见日的嫩芽。袖摆临风,衣带蹁跹,发尾指尖一点紫白飘然而过。
那车夫憨厚随和的笑容生生凝在油黄的皮肤上.。
“鼓阳到吗?”
“到,到……公子爷……上,上车……?”结巴了半天才把话说完整,车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跨坐在一匹白身黑尾的独角马上,身后是一辆棕榈色的木车,番木瓜色的纱帘掩掩映映。
薛子矜纵身跃上马车,两撮过腰际的黑发在空中拉开利落的弧线。清冽的花香缠绕在这个冰肌玉骨的少年看似纤细羸弱的身体上。
马车驶向厚重的云叆,巨大的车轮底下飘忽着细碎的桃花瓣,轧过高空,撕扯出一条悠长的花路,御风而行,卷起乳白的晨雾。
从湮城到鼓阳花街花了几个时辰,现在已是浮世地的正午。
“明日戌时前来鼓阳花街,我与一位旧友在青璃馆等你。”
脑内是二叔如水平淡的话语。没想到那个清心寡欲的百里晴也会去花街这种地方。他大致也猜到二叔找他的目的,无非也是关于华胥骨的事。百年前百里家的祖先就扬言得华胥骨者得天下,后来广结豪友,为了那个抽象的天下寻找华胥骨,讽刺的是这一找就是几百年,当各族都开始质疑真实性的时候却又传出华胥骨的消息,结果便是人心散漫,各怀鬼胎,未达目的却先起内讧,这内讧还是深埋心底不直接挑明。二叔虽无心去夺那至宝,但也无法逃脱干系。
满眼净是华灯虹霓,俊郎艳女,第一次鼓阳城这不知灌醉了多少风流才子,巾帼烈女的花街,还以为自己走回了盛唐长安,要找一个青璃馆谈何容易?
花街绕水而筑,两旁是绵延到尽头的漆上赤茶色的红楼,镂空雕花的窗那头若隐若现的郁金色烛火划开一片阴影,红灯笼摇下几团通透的艳色。门口迎客的姑娘和少年无不是扶柳细腰,曼妙身段,生的玲珑可人。
耳朵里充斥着魅惑的招客声,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和窸窸窣窣的情话,又是烈日当头,薛子矜不忍有些烦躁,这鼓阳花街连白天都如此聒噪,要是到了晚上岂不是得翻了天?
他大步踏向石桥,底下一片混合着深红浅绿的静水中小荷才露尖尖角,粉中带青的莲骨朵伫立其中。
霎那间,凄冷的女声划破喧嚣。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
那是一曲《满庭芳》。
匿了身形的倡优凉入骨髓的歌调仿佛遍地让黄尘散尽,银花瀑布飞流直下。
好似被温柔却不失力道的拥抱,从体内由外衍生的倦怠感席卷全身,薛子矜动弹不得,不属于自己的片段思绪在脑内闪烁。
高阁上绯衣女子如花美眷,左眼下桃花泪痔承载万顷柔情,轻罗曼舞,斜身曳袖,红绫翩然。
“滟儿,待我功成名就,定来娶你为妻。”
华灯初上,相携泛舟,一曲笛音换美人梨颊微涡,情意缱倦,白荷失色,萤火无光。
“好,我等你。”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
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一拨七弦琴,婉转悠扬地叙述着缠绵悱恻的前尘往事,功名不就,过眼千年,哀怨惆怅的恰到好处。
薛子矜用心一听便失了神,眼前的灯红酒绿已被凄婉的初冬河渡代替,扁舟缓行,浊雾氤氲,双脚踩进了蓬蓬干芦。浓稠的石竹白如同毒药渗入瞳孔,满脸愁容的女子一袭轻纱,长春花色,眸中清泪汍澜:“敢问公子,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相思无果之痛凿入心脾,好像在枯井里苦苦求生,怀着渺小的希翼等待救赎一般。
他正思忖着这个可怜的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寄情于词,将这《满庭芳》的愁绪吟唱的如此淋漓尽致时,兀然被身后响起的男声打断。
那声音极为空灵,轻若花语,如徐缓抚过鹅卵石的春水,融化冬寒,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瞬间,纱衣女子声如裂帛,烟消云散。
薛子矜蓦然回眸,视线交接,呼吸骤紧。
跟前这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年轻公子几乎是集万千奢华美艳于一身。外批织锦百花曳地裙,腰缠银丝滚边宽素带,侧佩绿条蛇纹蓝田玉,手持暗纹石楠根烟斗。一头金发恰好及腰,蚕丝般柔亮顺滑,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一点牡丹色,松脂似的桦茶色眸子盈盈撩人,剪断秋水,眉宇间却载着不可一世的芳华。卓然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玉肤尽带灵虚香的天人下凡。
这叫人如何收的回目光?
薛子矜生生愣了半晌,脑内一扫空白,好容易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目光灼灼,不由双颊一烫,赶忙故作镇定,低头致歉:“方才未听清公子所言,可否再与我说一遍?”
年轻公子轻勾嘴角,眉眼含笑,似寐月里杨柳扶风,桃花一夜压满枝头。
“我方才问你是哪家的娈童?”
娈童?
薛子矜闻言一怵,合着是将我当作了男妓。适才想起这神仙般的人物通神价值连城的精巧玩意,定是出自豪门大户。他黯然摇头,还以为是何方仙人,原来也只是个流连风月的纨绔子弟,就冲这张脸,怕是也背了不少情债。
“公子想必是误会了,我是来此地寻人的,并非……”
一语未尽,尖俏的下巴触到一股巧力,被对面人手中的石楠根烟斗一抬,强行扬起头与那绝美的凤眼相对。
薛子矜杏眼瞪圆,半句话生生堵在嘴边出不去,瓷肌映白日,黑玛瑙般的瞳仁刹那间倒影了炫彩的阳光,活脱脱一只受了惊的野兔。
还未等他开口,对面便传来一声:
“生的一张好皮相,低着头作甚?莫不是害羞了?”夹着几点调笑的话语,美眸中烟波流转,平添邪魅。
薛子矜“啧”了一声,中规中矩的性子让他条件反射似的反手打回烟斗,面色一冷,略显不悦:“我并非娈童,公子莫要开玩笑。”
年轻公子柳眉一挑,随即含笑拱手:“恕在下眼拙,实在失礼。”
薛子矜点头轻道“无妨”,虽然他没在那纨绔子弟的话语中听到半分歉意。
正欲速速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那这位小兄弟可否愿与我共度一夜良宵?”
薛子矜只觉得好像珠海御温泉逆流灌进了大脑,晕晕乎乎,滚滚烫烫,气不打一出来。怕多生事端,他便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甩甩锦袖,疾步没入光影交错的繁华市井。
远望那玄袍少年悻悻而去的背影,金发褐瞳的年轻公子眉头微蹙,慢吸了一口沉香,袖摆下的右手无意地摩挲着食指上深蓝如海的坦桑石:“才多长时间不见,就生得这般别扭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