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黑]年华祭》婪春客

3、华 护理者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任务。
　　从车站上接来那对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在海岸边舒缓的海风中，有灰羽的海鸟轻轻的飞过了。

　　我是个喜欢聒噪的人，也许是因为这种原因我才会被挑选。
　　因为黑子先生，实在是太过沉默了。哪怕我知道他有难以根治的病症。
　　他喜爱鱼和鸟，对于食物的要求不高，从不说话，除了每天取出日常的用品外并不过多打开自己的旅行包检点带来的东西。
　　他做一份很简单、薪水也很低的工作，每周工作三次，报酬被打倒银行卡上。每逢发薪水的时候，他会嘱咐我买一些奇怪的东西回来。

　　比如说一种淡蓝色的冰棍，一听宝矿力，一只护腕什么的。
　　他不言语，我只能单方面地絮叨，你又瘦了，年轻人要多吃点，少吃些药对记忆不好。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他的精神逐渐涣散，有时会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不止一次在吃饭的间歇停顿下来，露出非常无助又茫然的表情。
　　这个孩子，是在一点点遗忘着什么吗。

　　我想要做些什么来挽回。

　　于是我打开了那个旅行包。
　　撞入眼眶的事物杂乱繁多，我蹲在地上为他一一挑选着。
　　他带了很多、很多的照片和无法猜测其意义的东西，我将折皱的照片压平整，想去找个什么镜框将它们挂起来。
　　相片里时常会出现一些许多人一起打球或是聚会的场景，可惜我很难找到黑子先生。这让我觉得挫败极了。
　　大概只有一张吧，黑子先生第一次那么清晰地出现在了照片里。
　　明显俯视的角度下，他穿着非常端正的学校制服，与现在相比更加柔和的面部线条和清朗的神情，即便依旧是平淡的神色，清透的蓝色眼底却是明显的笑意。
　　照片背后是一行很大很清晰的字迹：哲。青峰大辉摄于帝光。

　　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很伤感。

　　这个名字不知道所对应的会是谁，他又是否会知道当初他所拍摄下的这个少年会一点点遗忘他。而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拍下这副照片。
　　为这个存在感稀薄的人留下一张如此清晰又如此肯定的相片。

　　“黑子先生，我已经为你请好假了，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没有关系。”晚餐时我这样对他说。
　　他木讷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将手中握着的一份报纸认真地看着我：“抱歉，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我看着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我清晰地说出了我的名字。
　　“假如黑子先生忘记了，我可以再说一次。”我轻声补充。
　　他恍惚地笑了笑，眼神只是冰凉了下去。

　　他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唯一证明他存在的过去除了来自父母的问候只剩下了那些单薄的相片。没有问候的人，也没有来自其他人的电话。

　　我不相信。
　　这究竟是为什么，哪怕是为了保护自己也好，但是为什么会令一个人用这么决然的方式与过去话别，即便经受过最痛楚的覆灭，可那些相片中，他终究享受过丰盛的美好。
　　“您看起来很伤心。”用完餐后，他站起身的时候看着我细心地说。
　　我无奈地笑了。

　　这与我无关，终究。
　　谁都会被遗忘的，他可以释然，我何必执念。

　　“您带来那些相片和东西……要怎么处理呢？”我想了想在洗碗的时候问。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屏幕，开口说话声音平板却守礼：“我已经不记得很多事了，那么它们存在与否也不再重要。”半晌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即便忘却，不过我相信那些照片上大多没有我。”
　　“不是哦，”我不由得微笑，试图安慰他消沉的情绪。“有一张上有您哦，您要看一看吗？说不定可以想起什么呢。”

　　他同意了，接过照片时静静看着上面轻松而愉快的自己不由得露出索然的表情。半晌，他抬起眼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会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

　　我失语地看着他。
　　这是目前为止我所见到的，唯一可以证明他的过去的东西。
　　但是这件东西令他痛苦。

　　他困惑地冲我笑了，过了一会儿闭上眼艰难地表述：“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一种非常……非常寂寞而无力的感觉，我似乎已经厌倦了这张照片里所承载的东西。”
　　“我放弃了。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说完，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缓慢地淌落。
　　“为什么……会哭呢？”
　　他带着不自觉的泪痕，闭上了眼低喃着自问。

　　我看着他，内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笼罩了。
　　看着他站在心的边缘，伸出手触及的是生命冰凉的内核，却不自知这一切他曾经为之忍耐的。

　　曾经在国中时听过人念一段无名流传的寓言。
　　苦行僧在越过了荆棘后发现自己无法回到最初离开的桃源，遵循心中的佛法，他继续向前走，在第二次遇见荆棘时他绕开了荆棘走了一段远路，这时佛问他，是否想要圆满。
　　他告诉佛，他愿意为了修得圆满经历一切苦难。
　　佛再次问苦行僧，那么你为什么不愿再一次走过荆棘？
　　苦行僧回答，他所渴求的圆满不是那种圆满。

　　现在想来，也许圆满不过是不必离开原地。
　　而对于黑子先生来说，他如苦行僧一般渡过了一次荆棘，但是在面对第二次时，他转身走回了他曾经尽力挣脱的那片荆棘。

　　他放弃了圆满的可能。

　　“鱼缸里的金鱼……溺死在水中。”
　　满室寂静中，黑子先生张开了眼睛，他哑声念出晦涩的语句，手中握着的那张相片无声无息地飘落在了地上。

　　失去了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他自己，而非记忆吧。

　　簌簌的晚风卷起客厅里垂落的窗帘，照片在地毯上被吹起，飘飘荡荡没有方向。
　　我觉得悲伤极了。
　　多谢神佛，令我看清人生不过是离开咫尺，却用耗尽天涯彼岸的力量追寻开端，不过是——一场徒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