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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丁琬琦噎住了,泪汪汪的看着唐涵之拿出一根小臂长的细竹棍。竹棍破空的声音很响,平时上大课,唐涵之习惯用它在墙上打拍子。练习基本功时,他会用竹棍代替手指,轻轻抵在学生动作不到位的地方,帮助他们进行纠正。

      但是到了丁琬琦这里,这根小指粗的竹棍就发挥出了独一无二的功用。丁琬琦在班里的绰号是“陀螺”,这绰号有两个含义,第一是夸赞她干净利落的旋转技巧,这第二,就是说她练功时,有意或无意的偷工减料,是以经常会挨打,而且一打就见效。

      一开始大家觉得唐涵之是拿她杀鸡儆猴,这样冷血的管教方式,让那些被父母逼着来学舞的孩子对他有了惧意,不大敢偷懒了。但是渐渐的大家发现,这竹棍从来只会抽到丁琬琦一个人身上。那嗖嗖的声音,听起来就很可怕,年纪大些的科班生们,虽然嫉妒丁琬琦的才华,也怨愤唐涵之的偏心,但看她挨打时委屈讨饶的样子,也就觉得解气了,不再去为难她。

      唐涵之责打丁琬琦,从来不分场合,竹棍随叫随到,十几个人的大课,只要她打开不到位,腿踢的不高,膝盖绷的不直,竹棍就“嗖嗖”的亲吻上来了。

      丁琬琦活泼大度,并不觉得当着众人的面挨打有什么丢脸,对唐老师的“区别对待”也不记恨。小姑娘已经清楚的感觉到,唐老师总是赋予她最多的关注和最精心的指导。是以她每每挨了打,就安慰自己,要是放到别人身上,唐老师都懒得动手呢。这样一想,挨打反而变成了某种特权。只不过小姑娘偶尔也会委屈,唐老师的这种“偏疼”,的确是有些疼呢。

      ——————————————————

      “唐老师,呜……轻一点……”丁琬琦听着竹棍破空的“嗖嗖”声,珍珠似的眼泪一滴滴砸碎在木地板上。

      事实上,丁琬琦最怕的不是疼。每次唐老师的责罚,都会让她觉得很难受。就算是在打人的时候,唐涵之依旧是温文尔雅的作风。他打人,从来不是因为生气——他本身就极少会生气。而且在没有把道理讲通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动手的。这种丝毫不带发泄情绪的训诫,让这个顽皮又爱偷懒的小孩子,每次都挨得心服口服,羞愧万分。

      唐涵之完全把握了丁琬琦的命门。疼痛和羞愧,是让小孩子记住教训的,最快也最安全的方式。他伸出手握住了丁琬琦幼小的肩膀。小姑娘被这温暖有力的大手牵引着,慢慢朝落地镜走去,接着上身被按在了把杆上。她转过头哀哀的看了孟筠一眼,后者就很识相的去旁边面壁了。

      竹棍抽在身上的声音很响,在白色的丝袜上,印出灰褐色的印子。这种刺痛尖锐而短暂,像是一条小小的火蛇,飞快的窜过去,丝毫没有后劲。“嗖啪——”每一下打到身上,丁琬琦都会轻轻的抽一口气,上半身微微抬起,然后又乖巧的伏回把杆上。

      唐涵之对力道和位置拿捏的很好,后面几天她练功的时候,都会感觉些微的刺痛,但不会影响动作质量。小姑娘的皮肤很嫩,唐涵之不用看也知道,每一竹条抽下,都会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红色的印子。而唐涵之不知道的是,每次挨了打,丁琬琦回家洗澡换衣服都会十分小心,生怕爸爸妈妈看到了心疼,不让她再来学舞了。

      唐涵之一下下的挥着竹棍,小女孩边哭边小声求饶:“小琦知道错了……疼的,咳咳……”

      丁琬琦特能哭,好像眼泪不要钱一样,但唐涵之知道,她骨子里是硬气的。七岁第一次压胯,唐涵之有意试探她,警告说如果她哭出声来,就不教她跳舞了。那次,唐涵之让下手最狠的女生来踩她,骨盆处有几万根针在扎,有几万丛火在烤,这小丫头憋得满脸是泪,竟然没有吭一声。

      唐涵之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这个水做的女孩子,释放出了最坚强成熟的一面。丁琬琦刚开始学舞的几年里,几乎有一半时间脸上挂着泪珠。每次看她哭,唐涵之就很想告诉她,职业舞者是一条多么凶险的道路,她应该过平和安稳的日子,只把芭蕾当兴趣就好。

      然而,这个小女孩偏偏总是一边哭,一边直直的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既带着孩童的天真和不解,又带着成年人才有的坚定和决绝——教室的课桌后面,办公室的格子间里,绝对窝不住这样一双眼睛。唐涵之这才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绝大多数十来岁的孩子,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做什么。可是丁琬琦,一定会在这条路上,勇敢的走下去。

      唐涵之所能做的,就是扮演恶人的角色,握着竹条,把冲动、懒惰、和幼稚,一下下的,从这个小女孩的身体里打出去。但是在打她的时候,唐涵之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出“我是为了你好”这种居高临下的话来。唐涵之觉得,自己和她,是平等的。

      唐涵之打了有二十下,最后一下也许是打到了之前的伤痕上,让小姑娘忍不住“啊”了一声,抽泣声也变得更尖细。孟筠听了师妹的哭喊,忍不住回过头想要求情,却看到唐老师已经把师妹扶了起来,小女孩缩在唐老师怀里,把眼泪和汗水全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唐涵之温和的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话语中却带着冰冷的威严:“以后每节课你早来半小时,我帮你压。你爸爸不舍得,我舍得。”

      小女孩从他怀里抬起脸,肿的水蜜桃一样的眼睛看不见哀怨,只有微微的害怕,以及,感激。

      唐涵之有些心疼的看着丁琬琦。小姑娘的练功衣是深蓝色的,只是现在,胸前和背后都被汗水染成了蓝黑色,最外围形成一圈盐碱地。这毫无美感的一片片汗渍,一圈圈白盐,勾勒出了一个普通舞者最真实的生活常态。这些舞者们,在更早的时候——七岁,甚至是五岁——就收起了稚嫩,敛起了笑容,放弃了撒娇,挑起了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

      别的孩子八九岁的时候,还在为功课发愁,而他们已经在练功房里流泪流汗;别的孩子十三四岁的时候,还在偷偷的看小说,谈恋爱,而他们却奔波于世界各地,参加各类激烈的比赛;别的孩子十七八岁的时候,还在为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兴奋,而他们早已背起行囊,辗转于各个舞团,为自己谋求一个席位……注定短暂的艺术生涯,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挥赶着孟筠们和丁琬琦们,让他们在踏进练功房的第一天,就迅速蜕变为隐忍克制的成年人。

      都说,舞者没有童年。几年后,当唐涵之问起丁琬琦的时候,这个平日跳脱天真的小女孩,突然沉静下来,带着舞者的骄傲,淡淡的说:“谁说没有?我觉得,我的童年和我的芭蕾,分配的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所以说,在这个视舞蹈为生命的女孩眼里,童年和舞蹈,也是互不兼容的。只不过她觉得,为了这个残酷而美丽的事业,她无怨无悔。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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