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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

  •   蓝信儿在汲山泉水。
      夜阑山上常年有甘美清醇的泉水,入口之后有如清鲜的碧凝露,在口腔内绕出一圈回味。
      蓝信儿在这山上已经有四年了,每天她都要在这里汲一桶又一桶的泉水,因为她知道,只要那个人吩咐的,像自己这些下人就必须要做到。
      其实汲泉水并不累,只是长年从事一种劳动,就算再有耐性的人也会觉得无趣。蓝信儿从未见过那个人,但她知道,那个人的宫殿外总是守着几十号武士,披坚执锐,状貌森严。她这等品级的仕女,只能远远望着那座亦秀亦尊的宫殿,觉得它就像是飘浮在夜阑山上一般,风一吹儿便会散了。
      看着清澈的泉水渐渐流满了木桶,她脸上的笑意渐浓。
      “夜阑山,纤云弄,青竹翠柏,野荇娇容……”她轻哼着小曲儿,提起一桶泉水朝着联星阁走去。

      她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浮云。联星阁是夜阑山的绝顶,眼前一片云烟,仿佛置身于仙宫。东望尧宛,望见的,只是这山间的尘埃。云雾缭绕,蒙蒙一片,迷惘异常。
      绝高的峰上,只有她一人,而她是那样的无助。眼前就是悬崖峭壁,联星阁的玉翎轩就建在悬崖之上,建造时王爷特意吩咐,一定要险。
      他的话很阴森,冷酷得让她绝望。他分明是在为她的离开作铺垫。
      她的心渐渐地冷却了,却又是那样的疼。曾几何时,她还听山间的樵夫吟过这样的打油诗——
      ——怡王宅里出娇女
      ——春盈随至萧京来
      ——隔年不见归哪里
      ——原是文远夜阑山
      这夜阑山里藏着天下第一美人——冬翎梧,秋狄的怡衿郡主,一个不仅人美,家世美,归宿也美的女人。
      她听着这首诗总是不觉悲从中来。春去秋来,唯有水间月色常不改,却也无奈镜花水月,一击即碎。谁说她有个好归宿?如果说,这常年软禁在夜阑山清晖宫算是个好归宿的话。
      她站了起来,走上玉翎轩的凌台,脚下一片空旷。她的嘴角泛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衣摆飘飘,两丈长的纱带垂在了悬崖边上,淡雅轻逸,风一吹,好似蝴蝶在飞翔。
      ——风,吹吧,吹吧……再强尽的风,都不会把从前吹回来了,它只会把人的记忆越吹越远。而我,又是多么的想要记住。
      只再往前走一步,她就可以抛却身后三千殿,独留清名在人间了。
      原本清醒的神志渐渐被眼前缭绕的云雾取代,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只有身体在做出反应。
      玉履微抬,身体前倾,却听——

      “夫人!”

      身后一声惊呼。
      她回过头去,看见季骐单膝跪在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已是做好了急奔救之的准备。
      季骐是大宛朝将帅名门季家的庶出幼子,身份没有在萧京的那些兄弟姊妹们高贵,但小小年纪,不管是武功还是谋略都已显示出惊人的天赋,锐气直逼季老将军的另一爱孙——季恒风。可是季骐却没有选择像季恒风那样身处于人心险恶的萧京之中,而是于五年前随着敬祥文王殿下来到了陉州封地,远离京都繁华俗世,一心在这空寂幽冷的夜阑山上看管敬文王妃——夜阑夫人。
      她轻笑着从凌台上走了下来,看着季骐,心中泛起一丝苦涩,道:“起来吧,瞧把你吓的。”
      “是。”季骐恭敬地说,眼神有些飘忽,先前的恐惧已是去了大半,只是心中还在念叨着那句传言,这位名动天下的美人,怎么就被软禁于夜阑山了呢?天下人只怕只知道她的美丽,却不知她美丽后的辛酸。就如同这苍翠迷人的夜阑山,原都以为是文王献给王妃的最贵重的赠礼,却只有了解深浅的人才懂得,这只是一个禁锢住她的华丽的牢笼。
      “季大人,请问有什么事么?”她礼貌地说,言语间没有任何情感,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夫人,王爷已到山下。”季骐一字一句地说着,他看见眼前的这个女人脸上也回了血色,心里舒了一口气,接着说:“夫人,还是准备迎驾吧。”
      “哦?不曾想王爷还记得我这个在冷宫里被关了四年的准王妃,真真的难得。”虽然措辞间是那样的充满了抱怨,可是根本听不出一丝丝的不满,季骐皱了皱眉,却也是习惯了。不管王爷送什么来,夫人都是这般不冷不热不骄不躁的神情,虽然该说的情理话都说到了,却是不带任何感情的。
      “夫人哪里的话,王爷对夫人关怀备至,年年月月地将京城送来的好物件往咱们山上送,就连山下昌平城里的敬祥宫都比不上咱们这里。”季骐虽然这样说着,却也知道聪明如夫人,这些面儿上的工夫根本绕不到她。
      “那是,可我听说侧妃晴吟夫人三年前就给王爷添了个小郡主,没错吧?”她说完便走出了玉翎轩,衣袂飞扬间,将季骐一人撇在那里,快步而去。
      季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哭笑不成地站在那里,无奈地摇了摇头。真不知为何,这样的夫人和王爷会闹到如此的地步。

      快步走出联星阁,夜阑夫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提着一桶山泉水蹒跚而行的小仕女,一下便将她撞倒在地,一桶刚刚接好的山泉水被倒掉了半桶。
      那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目清秀可人,此时却因为惶恐,跪在地上,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
      “王……王妃饶命,蓝信儿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故意的。”她被吓得连一个句子也吐不出来,一张小脸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却在看见夜阑夫人的瞬间呆住了。
      蓝信儿从来没有见过夜阑夫人,却听闻过她的美丽。可是百闻不如一见,这夜阑夫人果然是绝色倾城,美丽却不失尊贵,娇颜下又自有一番气势。
      “怎么这样看着我?我脸上写了字吗?”夜阑夫人巧笑着说,毫无一般贵妇的骄横,温和的脸上透出温暖,“快起来吧,山地湿气重。”
      蓝信儿这才傻乎乎地站了起来,整了整凌乱的头发,提起了那半桶水。“奴……奴婢还有事儿,奴婢先行告退了!”
      夜阑夫人马上没有应声,又瞅了她两眼,问道:“名字写作什么?”
      “回夫人,蓝草的蓝,信义的信,大家都称得亲昵,叫我蓝信儿。”她毕恭毕敬地回答着,不敢有任何差错。上面的老嬷嬷都是这么教导她们的,如果遇见了夫人,切不可有任何疏漏,否则不仅会遭到训斥,脸身家性命也不保。
      “嗯,这个名字不怎么好,不称你,哪有一个女孩子家的取个什么信义天下的名字?”夜阑夫人的声音柔柔的,却不是那种软性的柔,绵和中带着力量,“从今天起,你就叫蓝榭,如何?”
      “奴婢遵命。”她忙低下头。
      “好了,没什么好怕的,你跟我来,以后你就在我寝殿里当差,别再干那汲泉水的粗活儿了。”夜阑夫人说完,便拉着小蓝榭的手走向了春承殿。

      清晨命人来传话,不到傍晚便已经上到了清晖宫。敬祥文王今年不过二十又五,正是年轻勃发,风华正茂之时。只见他穿着一身白袍,轻装简从,身姿矫健,颜如皓月,气宇轩昂,俨然一个翩翩佳公子。有谁能想到,他就是那个十六岁便为宛朝立下汗马功劳、谋略当今第一的贤王呢?
      文王只率了几个贴身侍从上到了清晖宫,其余的都留在了半山腰的越马轩,包括他最近新纳的宠姬林氏。待到行至春承殿前,他已挥退了所有的随从,只身一人进入。
      刚一进殿门,便看见一个美丽如昔的身影端坐在正殿的麒麟座上,举止雍容,仪态万千。他心里微微一震,果然,这样的女人即使多年冷遇,也仍不改骨子里的那股傲气,真真的难以驯服。可他随即叹息,这样说她,难道说自己不一样么?
      “臣妾见过王爷。”她起身,规规矩矩地冲他行了个礼。
      “起来吧,何必拘礼呢?”他面儿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一旁的蓝榭儿低着头,想看看王爷长什么模样却又不敢。她是在夫人上山后才被安排在山上当差的,所以没有见过王爷。
      “臣妾不敢。”她仍是不卑不亢的语气,听得他心里有些异样,却又无从发泄。难道说她对于自己的反抗,就是这样的不卑不亢无从挑剔么?这果然是女人干净却狠准的招数。“怎么不见盛锦妹妹?”她指的是那位得宠的林氏。
      “噢,她身子骨不行,怕是上不来这么高的地方。”他眯起眼睛,有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
      她心里苍凉,悲伤渐渐溢了出来,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挥了挥手叫蓝榭儿和一干人等退下,脸色还是正常的白皙,没有任何情感。
      “你这些日子在山上过得如何?”他坐在了麒麟座对面的蛟龙椅上,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尊贵的气质,傲然一切。
      “臣妾哪里像过得不好的样子。”她温和地说着,听到他的耳朵里却像是在嘲笑。
      “哦?这山间清寂无人,你倒是乐得清静,若是我,只怕受不了这份闲情。”他说着,戴着玉扳指的手按了按额头,闭上眼睛静了静神,缓缓地说:“就不问问我怎么突然上山来看你了?”
      她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本是想笑,却怎么也做不出任何表情,说:“王爷山下的生活自在舒适却也千篇一律,莫不是腻烦了才上山来?”
      他不做声,只是呼吸声略微加重,气息已经悄然变化,猛地睁开眼睛,瞪住她:“你还是这么倔!”
      她听后低下头,也不知自己是什么表情,只知道自己正努力平复语气,于是缓缓地开了口:“为何四年来王爷每每和臣妾说话,到头来都变成了吵架?”
      他听后一怔,待回过神来,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声音显出疲惫:“皇兄要立后了。”
      她听后,原本握在椅把儿上的手猛地收了力,骨节突起,青筋也条条可见。这一次开口,连她都听出了自己语气中的嘲讽,从何时起,自己的言语措辞已不再平静了?“噢,原来是不得不用到臣妾了,才这么辛辛苦苦上山来一趟。瞧把王爷累的,还真是臣妾的罪过。”
      “梧儿,你这话,才像是带出了感情的。”文王闭着眼睛,没有看她。
      她恍然想起五年前的一个下午,也是在这么个天气晴好的傍晚,夕阳照在他身上,映出半面的霞光。那时的他单纯得像是个孩子,只是轻柔地将她搂在怀里,心贴着心,不曾有一丝距离。可是如今呢?
      相敬如冰。
      听见她再次唤出自己的小名,她一下子扎进了回忆里。可是很快地,她就发觉,其实她和他早就变了。于是她回道:“王爷说笑了,臣妾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带着感情的。”
      文王不再说话,气氛一下子便得很僵。这是她早就料到的,早在四年前被送上山时就料到的。那个时候,因为小产,她的身子很虚,可是眼前这个曾经百般维护她的他,却还是面无表情、语气僵硬地命人将她送上了夜阑山上的清晖宫。
      ——她身子骨不行,怕是上不来这么高的地方。
      那我呢?她的身体难道会比当时刚刚小产的我还要差吗?哼,怕是你放在上面的心太重,所以就上不来了。
      她冷笑着,忽地站了起来,说:“王爷要是还想在天黑前下山,臣妾利马就去收拾东西。”
      “你这是要作甚?”文王问道,语气间有股愤怒。
      “难道王爷晚上要住在我这春承冷宫中吗?”她轻轻地问,却在他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有些气短,厉声道:“谁说这里是冷宫?把那个不长眼的碎嘴奴才给本王带过来!”
      “王爷难道忘了方才臣妾挥退了下人么?哼,又或者,王爷这话本就是给臣妾说的。”她说。
      “这不是冷宫!”他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震在她的耳膜上,她疼得闭上了眼睛。是的,心里很疼。
      “是的。”她声音颤抖地说:“这里是冷宫。这话不是奴才们传的,是臣妾自己这么觉得。”
      “你……”文王眼中又是惊诧又是无奈,“你是在怨我么?”问这句话时,心中也不是没有期待,可是明明知道那个答案,又为什么要问呢?只不过是让自己凭添愁绪罢了。
      她吸了口气,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没错。”
      他很吃惊,眼中却依然藏不住欢喜,只是语气还是在强装冷漠,“哦?原来你也会怨别人。我原是以为怡衿郡主从来都是宠辱不惊,不为他人动声色的。”
      “和王爷原先认为的不一样还真是叫王爷失望,臣妾今日已是第二次罪过了。”她说完,又冲着文王行了个礼,便款款地朝着殿后的临杉园走去。

      是夜,文王宿于春承殿。
      静夜无人,唯有萃庭内两人影相离甚远。原来是文王贤盛和王妃冬翎梧。
      她还是像从前一样,每天睡觉前都要将自己的青丝好好梳理一遍,求个平平安安。而今日的她坐在镜前梳头,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身后面色淡然的他,不禁回忆起从前。人如果拥有极度寂寞的现在,那他一定会时不时地想起从前。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而她的春,早就不知在何时离去了。孤寂一人的山间生活让她彻底地绝望了,日复一日地观山赏水,永无尽头的纵情诗话,她已厌倦了所谓的高雅悠然的生活。好一个软禁的借口!可就算是现在,她都不明白,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怒了他。
      他是天之骄子,天下第一贤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拥有尊贵的血统,桀骜的性情,他不容许任何人的忤逆和背叛。这些她都清清楚楚,多年青梅竹马,仍旧相处甚欢,可为何到了如今,却搞成这般局面?
      她不住地叹息,看着眼前这把曾经他亲手赠与她的玉梳,她下意识无奈地抚摸着。这个动作已不知重复了多少次,那手柄处已经润滑无比。
      “不想你还留着这个。”他站在她身后看见了这把梳子,心里一震,一股暖流随即涌了上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梳子放在桌子上,丝毫不敢怠慢。她抬起头,痴痴地凝视着他。他避之不及,缥缈的眼神正好幢进她动人的眸子。
      她伸出手去,脸色虽然有些尴尬,却还是轻轻地解下了他的发带,他柔顺的秀发瞬间泻了下来,落在她的肩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见纤指缠绕,待到再松开手时,两人的头发已是纠结在一起,一个精致的同心结系在那里。
      他已是呆住,却听她开口说:“若是原来的性子,只怕你给我的那把梳子现在连尸首都找不到。”
      可它现在好好地躺在那里,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么?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但是我却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你低头。我不会像其他的女人那样故作矫情,我会以我的方式得到你的谅解,虽然我知道这样往往很困难。
      这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可是她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挑了其中最嘲讽的。
      他拽住她的玉藕,分明看见她细细的腕上正戴着儿时她赠与她的玉镯。她拥有这么多他的东西,他本该如此幸福,却无奈被愤怒冲昏了头,就这样擦身而过。
      “梧儿……”他就这样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笑了出来,声音很甜。
      “好梧儿……”他又叫了她一声,却无奈她不能回应。因为此时,他已不给她出声的机会了,滚烫的唇就这样辗转而过。
      四年来的误会,原来这样轻易地就可以解开。只是他的逃避让他们的和解晚了四年。心里不是没有痛苦,不是没有矛盾,只是每每想起那时她紧闭的眼,她轻皱的眉,以及她苍白的嘴唇中吐出的名字,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失控。原来只是她,能够在他的心里掀起如此的波澜,而他,竟然冷落了她这么久。
      山间清寂,住一日是雅兴,住两日是尽欢,住三日是怀恋,住四年呢?他顿时明白了她的苦,却只是忘情地吻着她,仿佛四年来所有的愧疚都融入了这个深情的吻中。
      而她温柔地承接着,心里却越发的明了,从此之后,这春承殿不会再是冷宫。而她,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文王夫妇于翌日下山。待到行至半山腰的越马轩,文王庶姬林氏出轩迎驾,只因为觐见夜阑夫人时眼中稍有讥讽之意,就被文王殿下严厉训斥,遂贬至王府浣衣局为奴。夜阑夫人几次劝阻未果,文王为此事极为伤神。
      “梧儿,我这是为你好,我不能让那些奴才瞧不起你。你是大宛朝尊贵的文王妃,皇兄亲封的诰命夫人,你岂是那些奴才可以轻贱的?”文王说的时候语气很温柔,如一潭幽深的湖水,夜阑夫人的心中渐渐泛起涟漪。
      “臣妾觉得罚得太重了。”她民了抿嘴道。
      “不……你不懂我的意思。”文王摆了摆手。
      她脸上稍稍有些忧色,轻声道:“不是我埋怨你,只是这样责罚盛锦,别人会以为我专爱捻酸吃醋呢!更何况,只怕某些有心人还会指责您捕风捉影,兴师动众:不过是一个姬妾,用这么大的罚,只怕是逾制了。”
      文王微微挑了挑眉,即使他们多时不见,她仍旧保持着敏锐的思维,总能护得各方周全。就像多年前,她也是如此。他想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却努力赶走了自己的不悦,对她说:“只怕你要受累了,咱们这遭下山去,不等休息几日,便要到萧京去了。参加完皇后的受封仪式,我就可以闲下来带你去陪都尧京,咱们去看娑罗海,怎么样?”
      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我这几年一直在山上待着,千变万化的山景赏了有八九分,只怕这海洋的气象还未曾领略丝毫,去娑罗海也是好的。记得小时候,皇兄、你还有恒风就老是说要带我去那里,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所以就托到了现在。”说完,一股苍凉之感便卷了上来,袭得她喉咙有些燥,她咳了一声,接着说:“你还记得吧?以前咱们四个人老在一块儿玩耍来着?”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想不记得都难。那时我和皇兄都还只是皇子,恒风也不过是季家的孙少爷罢了。那时的我们,没有任何身份的束缚,比现在活得舒快多了。”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提到那个名字,就会想起回忆里的阴霾。
      他,如今已是季家小辈中的佼佼者,俨然有继承季家的势头。老将军也将他视若珍宝,时不时便给他机会,让他带兵作战,建功立业。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将,不知道现下是个什么样子。
      他心中充满了期待,怀着对于少时伙伴的向往,同时又隐藏着一种警戒的心思,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虚伪。他起身,对着她说:“你可休息好了?早些下山吧,这样还能在敬祥宫多呆几天。玉珣,”他指的是吟晴夫人的小郡主,“你知道的吧?小丫头老是嚷着要见你,她母亲都管不住,整日只是叫着要见夜阑母妃。呵呵……”说起孩子,他的脸上也洋溢起了温暖,眼中不自觉地溢出笑意。
      真的吗?看样子其实你很幸福。她欣慰地笑着,脑中却想起了这样一幕,嘴角不自觉地滑了下来。
      那日,她穿着火红的凤袍,头上带着沉重的饰品,一身的华丽让人不敢直视。可是只独他,那样从容地看着她,笑着祝福她,怀里抱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那孩子稚嫩的小手揪住他的衣领,他无奈地笑着,眼中却充满了幸福。是的,那是幸福,那是她竭尽全力也无法得到的眼神。
      她虽然难过得几乎要晕眩过去,却还是是得穿着火红的嫁衣坐上那充满皇家威仪的华丽的红轿子,被抬着,一点一点地向文王在萧京的府邸——彤裕王府行去。
      连头也不敢回,害怕自己只要一动就会落泪。而当她的喜帕被挑开时,她的心就那样一暖。从致冷到暖和,她的心如同被解冻了一般,微微发痒。
      而现在,却连这个人也变了。一样的眼神,让人嫉妒,却根本指不出任何理由。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只能等着自己的男人回来看看自己。这已经是一种满足了,应该是一种满足了。可是,她的心忽然很空虚,空落落的,仿佛一片羽毛飘啊飘,却永远到不了地面;仿佛一艘船,不断地向着海的深处航行,却无法到达彼岸。
      她突然,很想要个孩子。

      夜晚,窗外是潮润的寒气。
      而屋内,春意正浓。
      深邃的喘息,不住的呓语,以及滚烫的呼吸。她闭上眼睛,神色迷惘。
      ——梧儿,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真的么?
      ——我会把他给你。

      玉珣没有被准许随行。事实上,除了文王和王妃夜阑夫人,其余的侧妃、姬妾都没有被带走。文王宫里的几个郡主也都哭着闹着要和父王去萧京,但是文王都回绝了。
      此时的他,不希望有谁来打扰。
      离开陉州去萧京,这一刻,夜阑夫人已经等了四年。
      五年前随文王来到封地,看到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是个宜人的好地方,于是她宽心地住了下来。但是,她却突然怀念起了繁华的萧京。她觉得自己有些浮躁,因为萧京的繁华下埋藏着腐朽和肮脏,但她却还是那样怀念。
      毕竟是从五岁就开始生活的城市,那紫薇垣城的每个角落她都触摸过,每一寸土地她都踩踏过,那是她童年的乐土,她怎么回不怀念?她犹记得当年恒风给她扎的草茎指环被她放在了怡葩宫的玉石枕下。
      她是秋狄的郡主,因为母亲怡王妃——大宛的皓阳公主早殇,于是被舅舅,也就是当时的宛帝——重平帝,接至萧京紫薇垣城内抚养。
      从小便和皇子公主一般待遇的她,自是和别的贵女一样娇气,却又显出秋狄人的清爽。说起来,文王还算是她的表兄,虽然重平帝和自己的母亲为异母所出,但是感情极好,她是断没有被人亏待过的。
      光阴荏苒,她从十六岁的风化少女变成了如今的深沉王妃,其间的变迁又岂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她叹了一口气,抚平了帘子,垂下脸来。
      绿树红花,火树银花。后者,太过绚丽,前者,又极其平凡。究竟要哪一个呢?她的心激烈挣扎。
      而那白云苍狗,也不知萧京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许还是和以前一样繁华,流光溢彩,绮丽非常。可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回去了。虽然她知道她再也住不进那怡葩宫了,但是儿时的记忆总是美好的,青涩的感情也总是最真挚的。
      她的心不禁变得极其柔软,任何一片羽毛的坠落都能使她的思绪泛起波澜。沉浸在回忆中,她竟觉得那样幸福。
      五年后,再次见到故人,也不知会不会像个孩子一般失去控制。只怕夜阑山上的生活已练就了她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的本领,就算再次直面故人,她也会不动声色了吧?
      是的,不动声色。纵使心中的欢喜、温暖再强烈,也总是那样被压抑住。
      毕竟,时光把什么都改变了。

      行到祁州,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文王做事一贯低调,不习惯大张旗鼓地招摇过市。他们刚刚到达祁州州府恂硕城,就望见外城墙上飞舞着白色大旗。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字,只知道白旗所到之处不是投降,而是大宛北方邻国胤天皇族的标志——飞雪连天的白旗!
      是杳族人!可是杳族人怎么会在恂硕城内?夜阑夫人的脸一白,心头一颤。有种记忆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他们的车队停了下来。坐在前辇上的文王已然下车,走到了夜阑夫人窗下,撩开了帘子。
      “翎梧,是杳族人。”文王语气清冷地说。他年轻冷峻的面容上浮过一丝异样,幽深的瞳中闪烁出奇异的光。
      “咱们这是绕道还是接着往前走?既然杳族人在恂硕城,咱们还是……”夜阑夫人头一回显出焦虑。
      “他们是路过恂硕城的,只怕是为着皇兄立后的事情,他们也是要到萧京去参加册封典礼道贺去的。”文王说道。
      “哦?难道王爷事先不知道么?怎么会如此突兀?”她有些不敢相信,这种事情文王应该早就料到了才对。杳人来宛,他原是该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件事我早知道,皇兄也飞书一件,叫我路上多加留意。若是方便,更是要关照非常。只是到了这恂硕城,我才知道胤天皇族那一群贵族中前来观礼的是谁。”文王看向夜阑夫人,眼神中有种又说不出的汹涌,仿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一般,他只是动了动嘴唇,“如你我所料,是煜桀。”
      煜桀?她愣住。怎么会是煜桀?虽然心中隐隐透出的不安让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是——她忽然记起十五岁时那一头银发的少年,是杳族人特有的色泽,在落花中舞剑,竟是比蝴蝶还要美丽。翩飞起舞,有如天神下凡,是那样的轻逸缥缈,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化羽归去。
      后来,听说他回了胤天朝,接着去当他的太子,宫中再没有人给她舞剑。而现在,他竟然再次来到了大宛!这么多年之后,他们竟然还会相遇!原本岔开的命运,她以为他们再无任何交集了。
      她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一场新后的册封,最终会演变成故人的聚会。从文王,到恒风,再到皇兄,甚至是现在的煜桀,没有一个,不是儿时的伙伴。
      这么多年,她和贤盛都结了亲,恒风有了家室,皇兄也要册封新后,甚至说煜桀也是方才娶了太子妃的人,大家都变了那么多,也不知聚在一起会是个什么局面。
      儿时的梦啊……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是煜桀啊……”她点了点头,眼神虚无飘渺,却不自觉地朝着那白色的大旗望去,现在才看清楚,那白旗上分明挥洒着的,是一个狂傲不羁的“桀”字。手心微微渗出了汗,不自觉地抓紧了窗沿。
      是“桀”字啊,一笔一划,原来是“桀”啊……看着那字,她心里泛起一股尘土的气息。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又一次涌上了心头。
      “算了吧,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早些到萧京,咱们只怕还要准备迎接杳族太子的大驾呢吧?”她抿了抿嘴淡淡地说,她知道她这叫做近乡情怯。
      “不去看看煜桀么?听说他现在可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父王年老体衰却霸着皇帝的位置不肯给他。他现在虽是杳袅名义上的太子,却也是实际的掌权者,运筹帷幄,纵览天下……比起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现在的他可真真的变了。梧儿,就不去看看么?当年咱们可是一起掏过鸟窝、什么坏事儿都一起干过的。”
      “就不去了。”她说完,便翻下了帘子。
      煜桀么?是煜桀么?这个名字,和恒风一样,不愿被她提起。煜桀,恒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真的会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么?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忘记了……

      白云苍狗。
      恂硕城内,那座一直空旷了许久的祁州行宫,如今终于住进了人。裕成帝的旨意,特邀胤天朝皇太子嬴煜桀屈驾祁州行宫。而此时,为了讨好皇帝,祁州上下的大小官员无一不云集于恂硕城来瞻仰邻国太子的风貌。
      就在那些官员各怀心思、利欲熏心时,清雅的行宫内,一个穿着白绸华衣的年轻男子正静静倚在雕栏玉砌上,看着窗外的花开。
      那白色的荑朵,精灵般地绽放。他眯起眼睛,恍惚间看见几个孩子正在荑朵树下坐着,一个小姑娘正在兴致勃勃地讲着故事,神色间的喜悦,眼中的光亮,连夜晚的星辰都无法媲美。她越讲越开心,干脆拉起旁边一个男孩子的手比划了起来,手舞足蹈,逗得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是啊,多么熟悉的一幕。只可惜这祁州的荑朵树比不得紫薇垣城内的繁盛。那时的荑朵花落满了他们的肩头。他轻叹了一口气,掸掉了落在自己肩上的花粉。睫毛浮动,上面闪着盈盈的光。
      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而那一头耀眼无比的发更是将他笼罩在圣洁的光环中。
      人人都说胤天的皇太子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有着老道的手腕,敏感的神经,对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了若指掌。可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皇太子,竟会如同天神般纯净,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
      他笑了,清秀的容颜上渐渐绽开了一朵花。
      远远地,一个穿着胤天服饰的女子正专注地凝望着他。女子一头黑发,分明不是胤天皇族,却气度高贵。
      也难怪,太子妃本就是大宛的恪柔郡主。大宛的人,没有银发。
      她温柔地笑了,透出的却是说不尽的无奈。
      她也知道,他不是因为她笑。那个他心目中永远耀眼的小姑娘,她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呢?她自己本是大宛的郡主,儿时曾和他们见过几面。那个人正是秋狄的郡主,文王的王妃——夜阑夫人,冬翎梧。
      一个永远和美丽的传闻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是啊,要回萧京了。这一次堂兄立后,却真是时候。宛如丝线,将他们又串在了一起,
      多年前在萧京的紫薇垣城内活跃着的小身影们,如今都是穿今戴银地归来,一个个身份尊贵,却在不觉间失掉了从前。
      要回去了……
      要回去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煜桀,你开心么?”她轻轻地问。
      他没有说话,指尖停下了一只蝴蝶。他正细细地打量着它,神情是那么的安详。
      “回到萧京,”他终于开口,“又能如何呢……”那语气极淡,仿若叹息。
      “难道你忘得了吗?我是无法忘的。那儿是我家,我可是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那儿。”她有些忧伤地说。
      “那是你的家,你对它的留恋超过一切。纵使胤天朝有再华丽的宫殿,都比不得它的一瓦一甍。”他说着,笑了,起身走向她,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行啦,其实我是想说,既然要回去了,就多留些日子吧。到时候……”
      我们的回忆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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