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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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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平明十四年的仲夏,父亲将我从宛南急召回京师。彼时,我的身份便不再是苑家秘密生养的小姐,而是幼时有过一面之缘的、而今权倾朝野的萧谋圈养的细作。萧谋叫我做“卿”。但我在他手下不过月余,便再也过不下去了——他的纨绔、冷血、叛逆、违上,我无法忍受。恰在此时,我遇到了莫家人,那样忠贞的心思,和善的摸样,和萧谋是截然不同的。那分明是对立的两面。我几乎是马上对莫家人表了忠心。半月后,我正式成为莫府细作的一员,第一桩任务,便是潜进皇宫。
萧萧梧桐叶下,我第一次看到当朝的天子,孤鸟凄鸣的神伤。“他终将是独行的”,那一瞬,有个声音在我心中响起。“尽你可能,助他一程。”也许,我是注定无法与他到最后的,但相伴总好过不见。于是,借着莫家,我一次又一次前进深深宫闱。一个帝君的冷落、寂寞、痴狂、绝望,我从未料到,在一个轮回之后,将在我身上重演。
当然,那还是后话。
平明十五年,朔历新年的光景。冰冷的天空,不曾落下一片雪。
“来年,兴许不是个丰年。”卫浦歌像初见那般倚住梧桐树,举酒向我一晃,我敬笑着接过:“也不尽然,天这样冷,迟早会下雪。只是你这朔翙宫和暖,觉察不出。”
“年节,你也不回家吗?”
“一会儿,便该走了。年下,你没有宴会吗?”
“忙里偷闲,更有个萧谋担当。”
“却是个清闲的陛下。”
他干干的笑了两声,夺过酒壶,饮尽了。
“天下不定,朕无德无才!”
我懂,这千庄万庄的事,他一向只压在心中,权当是他的软弱所致,我,无从劝说,也无法劝说。
“朕竟不知,这满朝文武,谁可信赖!”
“莫……”
“休提莫家!”他斥道,面上有微醺的红,“朕不信他!”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他不信莫家。出乎意料的,我竟未想动手伤他,保莫家地位。
平明十五年,梨花谢尽,如漫天飞雪之时,我又见他。他只着一件中衣,坐在一地梨花中弹琴。我站在那等一曲毕,他却按弦,戛然止住琴音。未抬眼,他凝着一地胜雪白,说:“你是皇家的人,还是莫家的人。”我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说:“我只跟对的人。”他扬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弹起他的阳春白雪。
暑噪蝉喧时,我再次入宫,他在御花园的高高亭台上饮风:“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倾舞,你说,北狄那边,也这般荒凉吗?”我望着他北望的侧脸:“心荒凉,罢了。”他闭上了眼眸,听蝉语,我无语离开。
之后,我背着所有人调查起了莫家,借着我苑家的势力,也借着萧家的势力。起初,是要击破他的不信任,然而,在那年冬天,一切都变了,变得不可挽回。
绥安、宁图先后受到重创,兵退平云关。而莫依槐封锁了这条足以亡国的消息,只将败帖改了地点,上交皇廷。我不知道萧谋在哪里得到的消息,告诉了他,我知他忧心,知他故人重逢的怯怯的欢愉,知他担心被萧谋戏弄的颜面扫地,便急急赶到宫中。他果真是郁郁的,心神不在一处,话语却冷了。
可惜,我再不是那什么都不知道,只忠于莫家的人了。一言不合之后,他大步走向殿外。
“去迎扶柳姐吧,终该幸福的。”我的话,他未听见,我也未听见。
那天晚上,他和她都是一身明黄金丝纹龙绣凤华服。
“很登对。”萧谋和我同站在暗处,把盏微笑,“不是吗?”
“是。你不需要出现吗?”
“他不需要。”他的语气中有些许无奈,“你不也是,被舍弃了却放不下,躲得远远地,还在守望。”
他明白,此时的我,不是可以冷血杀人的细作卿,而是大家小姐,倾舞。
他轻轻在我耳边道了一声不值,任我哭泣无声。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哭,只是隐隐觉得,天下间,我原以为的容身之所,确乎已经尽数消失了。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萧谋身边。可惜我从未懂他,从不知他是护国救主的忠贞,还是夺国欺主的奸诈。
哪怕是奸臣也好,祸国殃民之人也好,此刻,我可否暂时放下是非对错,只当他是我的朋友?
彩绣辉煌,金盏中的酒太盈盈,晃花了我的眼睛。殿前宫人极力长嘶:“北狄二王子到——”
异族的窄袖紧袄,软底包靴,纹样奇致的冠顶。腰间一挂水洛松香的骑配。气势如猛虎出山,巨鹏振翅。极硬朗的面貌五官,眉骨很高,鼻梁极挺,唇线冷硬。
“鲜卑藏风。”我暗暗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一个护卫都没带。”萧谋在我身侧低声补充道。
孤身一人,前往敌国,赴一场敌军的国宴,该是怎样的气魄?他是来谋求信任的吗?向一个将倾的王朝?
“鲜卑藏风,拜见大朔天子!”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虽将自己置于臣子之位,那语气里的坚硬却分毫不像个顺从的人臣。又是一个有胆有谋的奇人吗?已经够多了。我看看萧谋,知道天下将大乱。他回望我一眼,眉目间有紧紧的急促。我送去一抹问意,他摇了摇头。
“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赐坐!”卫浦歌挥袍下令。
“臣自北狄带来一壶久酿醇酒,愿为陛下小酌一杯。”鲜卑藏风斟满两盏酒,自饮一盏,另一盏递给了卫浦歌。
他很坦率,然而卫浦歌很犹豫,我懂他的顾忌——防不胜防的机关陷阱,身居宫闱的他是最清楚的。但不喝,又是失仪。
我看到萧谋整理了一下衣领,似要踱出去,忙一把拉住他:“你想护他几时?”
“能护几时,便护到几时吧。”他拂去我的手。
“萧谋!何必!”
他还未来得及听见我的话,已至大殿正中。疏狂又清淡的几笔兰草在他的袍上曳了几曳,引来了所有注意,他躬身叩拜:“臣萧谋来迟了。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朕……”卫浦歌还未及反应,萧某已劈手夺下了他手中酒杯,回身对殿中众人说:“微臣之过,怠慢了诸位,臣自罚三杯!”言罢,苦酒入腹,又自斟两杯,畅快饮了,将玉杯豪掷于地,一声玲玲脆响,玉碎。
卫浦歌这才起了反应:“爱卿好酒量!”
我看见,萧谋的衣袍抖了一抖,明白了——他的站姿从来不会动摇一分一毫。他抿了抿嘴,薄唇微动——一句唇语,只两个字,“爱卿”,他是在笑,这一声“爱卿”有多虚假吧?
移开目光,鲜卑藏风面色一丝未动,仿若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我眯了眯眼,心中忽而有些不安:“萧谋……”这样下去,他要怎么脱身?奔出门去,我夺了一套小厮衣装,束起头发,低头闯进大殿,仆拜在他脚边:“主子!府里出事了!府里!”
他的眉头随我的戏忽而皱了,向卫浦歌一拜,大步流星奔出大殿,我也佯作连滚带爬跟了出去。殿前长阶还未到底,他几乎已死。
然而,我知道他还留了多少事没有做。
了疾,是他最忠心的坐骑,也是这世间最快的千里马。
在这样一个时期,这样一个国家,没有人能被允许轻易死去,尤其是他。
驾了疾回府,回复却是北狄毒物。
我不信鲜卑藏风会下毒,他没那么蠢。
然而,若是北狄的东西,我也必须去拜访他。
换上一曳天青色长裙,外罩水碧小袄,用猫眼钗挽了个斜髻,拉着一个小丫头,佯作路过宫中专为外客所制的畅暖阁。
“听闻姐姐甚懂乐律,可听过北狄的曲子?”小丫头问我。
“北狄之乐,我并不通,只有一件,名唤‘央’的,我甚喜爱,总随身带着。”我从怀中取出一件叶形水纹短笛模样的乐器,轻吹一段,是北狄的宫曲,也叫《央》。曲罢,身后忽而一声:“姑娘可知,‘央’是何意?”
我颌首:“‘央’犬央求’‘未了’之意。想北狄,《央》是最凄美的一曲惆怅。”
“而今,北狄宫乐也许久不见这一支了。”
“到底,如今的北狄王雄才大略,是不适宜这样的曲子的。”我扫了一眼他深邃的眼眸,“你的父亲,父王,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哀婉曲子。”
“你故意来这一出戏,是想要什么?”
“想要殿下帮我救一个人。”
“堂堂朔国,连一个人都救不来吗?”
“若说……此人是中了北狄之毒呢?殿下打算不闻不问吗?”
他的目光游移了两下:“我救他,你与我去北狄大营。”
我那时,并没有时间去考虑,他是什么意思。那时我想的只是,如果我不同意,萧谋可能会死,我知道,那个时期,卫浦歌根本没有稳住局势的威望和能力,所以萧谋绝不能死。
他绝不能死。我只是想到了这个。
草草同意。
结果是,七天后,萧谋陷入昏迷,但无性命之虞,而我,不得不走马城外,一路往北,去那也许万分凶险的北狄大营。
临行那天的凌晨,在萧府,迎着将升的朝阳,我跳起了母亲教过我的大朔最繁华的一曲《朝阳》,面朝初阳,凤舞九天。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我刚刚意识到。
然而,说什么都晚了。
吩咐好其他细作照顾萧谋,另有一支小队前往茫茫戈壁——那里生长着的奇花“岩畔”,是唯一能救他性命的东西。虽然,我没有时间亲手摘下。
打点好行装,我前往马厩。牵出了了疾旁边的那匹马,一匹银斑马,名叫“玉骠”,精壮结实,生的很漂亮,但他不喜欢,不喜欢那灰花的银斑,不清不楚。他喜欢纯粹。我说我喜欢得紧,他又不舍得给我。今天,我把它带走,一日他醒了,许会好好的大发雷霆吧?
想他怒骂的样子,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出。
他大抵总是似有似无的一抹笑,高深莫测的模样,爱摆架子,爱耍心机,却从不会失仪的满脸怒意,捶胸顿足。如今想来,哪怕他侵害皇权的不得体,也是得体的。
不像卫浦歌,永远如霜打得茄子一般,心思简单,什么都要别人的帮衬和助力,若非如此,他决计不赶趟上哪第一步去。他太重情义,便难免的难成帝业。想到此,我多少有些个不放心。
或许,跟着鲜卑藏风会对卫浦歌有些帮助呢?我只能这样想。
上马,从暗门溜出去,依约往北向安庆门一路小跑。
他早便在那儿。
“央带了吗?”
“嗯。”
“都打点好了?”
“是。”
“走,平云关,北狄大营。”
一阵刀风平地而起,耳边,有沙砾翻飞碰撞的声音。
朔历,平明十五年的最后一天,我十七岁的最后一天。
“倾舞,你出生那天,雪花美得就像你母亲的朝阳舞。”
母亲早不在了,今年的年节,不会有雪花,不会有朝阳舞。
北狄的大营,不会过朔历的新年。
偷偷爬上最高的山顶,只为能向南,望一眼万翙的除岁。
“朔年。”淡而无味的两个字。
我回身——鲜卑藏风。
“今天,是第一次攻击万翙,本宫很好奇,是谁迎战?”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炽热的夺人心魄。
“罢了,你就在这儿,好好看着。”
微仰起头,我看见他的金甲在阳光下刺目发芒。
远方一声军号,他飞身上马,绝尘而去,手中长刀锃锃发亮。
杀声震天,从保庆门、保如门两面包围了万翙。我几乎可以预见,城门被巨石砸开的模样。是“嘭”的那么一响,似古木朽塌的声音。
然而,门却吱呀闷响着,打开了。
北狄的猛将迟疑了。
之那一晃,城墙上已换了模样——一片锋芒。我仔细一看,忽而想起,幼时,我与萧谋第一次见面时,他怀中掉出的一幅图画——尖利而闪耀的华美□□。他告诉我,那叫凤弩。
那张图,分明是如今城墙上的这些□□雏形!
凤弩还在,那你呢?
城楼中心,站着一个身着白盔银甲的人。太远,我看不清。但那分明不是萧谋——我确信,他不会在大战伊始,便置身万仞之中。他的出现,必然是惊喜的半路突围,扭转战局。
那是谁?我暗暗忖度中,凤弩齐发,千万支利箭腾空而起,弦铮然而响的低语和尖刃穿空的高鸣同时奏响,鼓动着我的鼓膜。那些比肩而翔的箭矢组成了一场海啸,没有人可以逃过它的侵袭。
北狄的将士,铁血英豪,连一声哀怨都不曾有,坦然赴死。
我将目光移向城楼上,只见凤弩又接连发射了两次,击退了大片北狄士兵,便再无声动。正疑惑,城下一片喊声震天——城里朔兵借强弩掩护已然潜出城候战许久,此时正斗志昂扬,而北地行伍几乎被打乱,尽管在努力恢复秩序,但终究难抗朔军进攻,纷纷败退。顷刻,攻守之势大变。
乱军之中,北狄阵中,一把长刀直破苍穹:“听令,守阳阵!”
守阳阵一出,太合之势,猛虎绕山之势,金乌九天之势并起,转瞬,大朔军势被打破,我望向城楼上的男人,等他的指令。许久,他不语。眼见已血流成河,死伤过半,败局已定,再无逆转之可能。我颓然的坐在地上,等着鲜卑藏风预言的结果。
一阵东南风掠耳而过,我忽而听到城楼上,惊天动地的一声军令:“撤!”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连负隅顽抗,都已经完结。
然而,入耳的哀嚎却换了声调。
我抬头,正迎上城内另一声军令:“发!”
一时间,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城下北狄军中烽烟四起,一片混乱,城上士兵将所有能点燃的东西尽数丢下城池,以旺城下火势。
那是北狄的哀嚎。
东南风,东南风!
北狄位在西北,东南风起,火便不会逆入城中,而是直捣北狄大营。
城楼上那人究竟是谁?竟算准了北风卷地的时节会有这半刻逆行的东南风?那样沉稳与刚果,或许并不少见,可能解风语的人,我却一个都想不起来。极目远望,他却已不见踪影。
的确呵,战局已定,又何须他坐镇营中?
将,当收放自如。
步下山丘,我回到北狄大营,正望见拔营,忽而腰间一寒,我以细作的身手凌身正欲躲过,眼角却转入一抹金黄耀目,慌忙收了动作,一个踉跄,还未来得及坠地便被卷上马,落在鲜卑藏风身前。
“你可满意了?”
金甲冷硬,硌痛了我的肩胛。
“非要这样吗?争个你死我活,生灵涂炭,究竟有什么意义?”
“意义?这是福泽万世的伟业!我要我大狄幅员辽阔,功过万世!”
“坦白些,你不过是想功成名就。”
功成名就,不过是一场一将功成,万骨已枯的谈笑。血色江山,也不过是累累白骨的粉饰罢了。
“殿下,朔军未追来。”
他策马回身,望了万翙最后一眼,下令:“撤兵出业山。”
业山,万翙的北防线,平云关正在业山之上。我很想知道,他只是兵败万翙城下,有何需退至几十里外的业山之北?
“派人入城,给本宫查清楚,银甲人是谁?!”语罢,他挥鞭北行,只有在他身边的我听见了那句低咒:“我必杀之。”
一股冷意,从头到脚——他用“我”自称,无外两种情况:一是对外人的虚伪的恭和,而是对他人的极致愤怒,以致他忘了自己的高傲身份。叫一个位高权重者忘却名利欲望,此恨之深,我不敢想象。
我唯一可以想见的是,那人不是萧谋,不是卫浦歌,不是任何一个我熟知的人,绥安、宁图绝不惯用这样的计谋,兵部的人素来崇尚纸上谈兵,自诩谋士,却难堪大任。思忖间,我忽而想起了一个我早该见到却至今未曾谋面的人,竟直接开口问他:“你的王兄,北狄大王子,鲜卑纳云呢?”
我记得很清楚,率兵打仗,攻城略地的是鲜卑藏风,从来都是。但是根据往日调查来看,鲜卑纳云从没有离开过战场,更何况是进攻帝都这样重大的战役。他们的父亲,北狄王,鲜卑煌我尚且见过几面,那么从未缺席的他呢?
轻易败退,大将不在,撤守业北……
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可以将一切串联起来的念头。
我深信不疑,甚至没有时间找鲜卑藏风确认,径直滚落马背,他抄手握住了我的裙裾,而我,疯了一样逆着马蹄一路向南狂奔,扯碎了裙摆上的一池青莲。
“玉骠!玉骠!”我一边奔跑,一边唤着它的名字。很快,我听到一声熟悉的长嘶。刚要迈步,身子却僵住了。
“站住!”他的声音中的命令性和压迫感显而易见,“去哪儿?”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委曲求全的日子终究不会长久。
“去我该去的地方!”我冲向玉骠,还未坐稳便驱马南行。
玉骠岂是凡物?尽管萧谋不甚爱它,但它当初确乎是他在茫茫草原上亲自挑选,亲自驯服的。极有灵性,只认萧谋,生人一近便嘶鸣不已。当初也是萧谋带着我熟悉它,告诉它,它必须遵我的命,如今,别人倒也很安然的与它相处,只是它学会了人的虚伪,外表温驯,性子却极野,许久未见,我一个号子,便叫它发了疯。
“玉骠,回万翙。”我伏在它颈上。
绝尘而去,玉骠一旦扬蹄,能追上的便只有了疾。
至万翙城下,眼前景象扼住了我的咽喉——肉搏!那绝对是一场蛮力对蛮力的较量!北狄十万大军将万翙围了个水泄不通,城内士兵纷纷出城迎敌,凤弩虽强,却无法捱住这一轮又一轮的人海战术不久,智守改为强守。那白盔银甲的男人身陷战场中央,身已披伤挂血。他的对面,铮铮然便是鲜卑纳云!
果然,我稳稳心绪,驱使玉骠向战场奔去。城楼,我必须到城楼上,拿到一杆凤弩,才有可能救他于水火之中。
玉骠很得力,被利刃所伤数次也未尝退却,我努力在马背上稳住气息,从怀中取出央来,吹一曲《思妇》。
伴侣离人的感伤,北狄最广为传唱的一曲离调。
央的声音传不久远,却已足够令我赢得片刻空档,冲上城楼。
“卿,你记得,凤弩要如凤将飞之势,才射的漂亮,射的精准。”
“如凤将飞”“如凤将飞”,萧谋阿萧谋,你起初蜻蜓点水的那一点点拨,叫我如何明了?什么是如凤将飞之势?你可否快些醒转过来告诉我?
“凤弩直倾,寒箭朝阳,赤羽迎风,如凤将飞!”远处战场上忽而一声洪亮雄浑——那个白盔将军。
慌忙如他所说摆好架势,深呼吸,驽心指向鲜卑纳云。“铮——”五矢齐发,如鸾凤振翅,剪风而行。赤羽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红色轨迹,刺目而光华。
我知这一弩未偏,便驱马疾赴战场中央,鲜卑纳云肩头已伤,确难再战,我将手一递,望了他一眼,拉那白盔人上马。
他手上,满是红稠的血。
“将军可还好?”
他未应声。
我便没再问,驾着马冲出战地。他嘘手访了一声辽远的鸟叫,大朔士兵有如听到了如山的军令,迅速换了阵型,以攻为守,且战且退,终于聚成一支队伍。
他又一声。
阵型又转。
鲜卑纳云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能吞尽口中血水。
趁北狄暂时无人统帅,他又放出一声沧溟,朔军边战边退回城中。万翙城门关闭的那一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了。”这一谢,却叫我呆滞了。
这不是那白盔人雄劲的嗓音,而是那个噩梦,鲜卑藏风的声音。
回头,他在我身后轻轻的笑着:“不愧是本宫的人,乱军之中也能取对方上将周全。”
白盔后的眸子,一瞬间冷了,暗了。
怪不得,怪不得我擅自逃离,却不见他的痛斥和责难。他若真心想拦我,怕若是了疾他也拦得住。他放我奔回万翙,不过为了他——那个解风语的男人。他若亲自动手,便是忤逆了他的王兄,夺了他的王兄的荣耀,不得人心。而若是我来救他,便是顺理成章,他也便可以借此提升威望,收买人心。
他敢放我,便料定最后到他手上的并不止我一个。
“把他带走。”他摆摆手,我只听的耳边震耳欲聋,回头看去,白盔里,鲜血横流。
我看着他们把他拖向北狄大营——不过半里外的一个山头——一切,不过是诱我回城的骗局——北退业山也是。
“你很厉害,很周全。”我低头凝着地上一汪血迹。
“你也很得力,万军之中,可取上将首级。幸而王兄非常人。”
“你是在讽刺我吗?我毫不犹豫钻进你的圈套。”
“你很聪明,所以才会钻进去。”他轻轻笑了。
我端详着他脸上的表情,任冷风怒号。
振臂握拳直冲他面门,不出所料被他挡下,我和他暗自较了一会儿劲,便用力一甩手,翻身上马:“玉骠,走!”
我去了北狄大营,那有我的专属的小小帐篷,然而并非归属感让我回到了这里。我看着旁侧鲜卑藏风的大营,哭笑不得。心中一阵烦闷,踱了几圈之后,在案前坐定——
“何怅点朱唇,佳人渭水滨。秋水白露色,残阳映甲辉。”
搁笔,我看了一眼帐外,抄纸上马,起初挂在玉骠颈侧的凤弩还在。跃马扬鞭,至一处小丘,向万翙城一射远箭,带着那首杂诗,我祈祷,若上天垂怜,便叫这箭被父亲见到——他认得我的字,也会明白我诗里的意思。
和玉骠站了一会,我返回北狄大营,拴马的空当,鲜卑藏风掀帐而出,冲我一笑:“走。”
“去哪儿?”
“那个雄才的将军,你不想知道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