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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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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芳菲正盛时,卫浦歌忽而来了兴致,约同我们泛舟湖上。
当日,莫依槐强令陵山总关的将士修筑灼华渠,倒也真的修成了,丰水自此引入万翙城中,汇成一汪广袤湖泊,莹莹绕在外城人烟稀少之处,有远山清水,飞鸟游鱼,春夏之交,更有大片大片繁丽的鲜花怒放。
天气和暖,我穿着丝衣,彩袖飞扬。萧谋看着我,说他似乎想起了当年,唐明皇笑看杨贵妃霓裳羽衣的模样。
我便说,我如今身量,也确实像是贵妃了。
四个月了,纵使我体弱些,腹部也渐渐隆起,更仰赖他日日让我吃下的各类补品,越发丰腴。
他也打趣着说确实确实。引得我不由抬手去打他。
顽闹一阵,金风玉露进来通禀,鸾驾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这一次,他只带着安鸾啼凤,金风玉露同去,免去了许多繁缛,即便是出了什么事情,也能有条不紊解决。
自我有孕,便日日倦怠,上了车,就又打起呵欠,他拢了我,叫我多睡一会儿,免得与卫帝泛舟时迷迷糊糊。我笑骂一阵,便打起盹儿来。醒来时,已是灼华湖畔。
熏风习习,撩动起半分裙角,裙上清荷摇曳,散出淡淡幽香。
卫浦歌已经在画舫上,静静地看着我走来,递手扶我上了船。引进厅堂,船上已备了一桌饭菜,细细看去,竟大半宛南菜式。我愣愣的看着他,他却只是笑着看了一眼萧谋,低低对手下人吩咐一声。那人便走出厅子,转眼牵进一个女子,一身简素丝衣,仙袂飘摇,眉目清秀,并非倾城之姿,却自有一般风流态度,眸光流转,钟灵毓秀。
卫浦歌指着她:“这便是定王公给你找来的那个宛南庖厨。王毓。”
那女子便福了身子开口,声音婉转:“见过定王公,定王妃。”
我回首看了看萧谋,他点点头:“那碟浅欢,就是她做出来的。”
我掩了掩口,说:“竟是这般年轻。”
“二十四了,比你还要长三岁。”卫浦歌提醒我。
“那也要比陛下年轻。”
“只小朕两岁。”他微笑看着她,她亦是微笑回望他。目光间,我似乎恍惚看见一丝情愫悄悄。心中忽而有了一分宽慰。又忽然起了顽心,说:“姑娘二十有四,却还未婚嫁?”
我立时瞥见他二人脸上皆有一抹尴尬,不由暗笑。
“回王妃的话。王毓在宛南时,师父严令王毓除非学成手艺,不得谈婚论嫁。”
“不知姑娘师出何门?”
“先师王茗,故去多时了。”
“王茗老先生么!”我竟是脱口一声惊呼。我还惊疑为何她做出的浅欢味道如此熟悉纯正,原来是早先为宗之台送过点心的王茗之徒!
“王妃认得?”
“自然认得。”那时,我在宗之台练剑,失手被伤,险些到了重伤不治的地步,幸而鬼一直守候才捡回一条命,醒来吃到的第一样东西,便是浅欢。鬼说那是安鸾找来的,我那时还讶异许久,为何一向淡漠的安鸾会亲自为我寻些美味。粘着他道了几天几夜的感谢,他却依旧冷冷的不理我,实在被我纠缠不住,才说叫我去谢王茗。自此,我才和王茗认识,然而没过多久,再吃过他亲手做的一次浅欢,他便溘然长逝,使我们措手不及,我亦是暗暗垂泪许久。
“你的老师,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我不会忘记,那个做的一手好菜,也写得一手好诗的飘忽若仙的老者,长须飘飘,鹤发童颜。他的死去,一如他的为人,安淡,平和。只是,初听死讯,令我们感觉那么突兀。
她听了我的话,低头几乎泣泪。只是低低哑哑的说:“老师对门人弟子要求严格,但生活中一直如慈父,对我们百般照拂……”
卫浦歌见她如此,忙说:“明明难得出来游玩,怎又勾起往事惹人伤心?静仪,该罚。”
我见她确要垂泪,忙握了酒杯在手:“静仪便自罚一杯赔罪了。”
王毓此时面色才慢慢恢复如常,低着头说:“王妃有孕,不便饮酒。”
萧谋抢了我的酒杯,说:“小王代王妃赔罪。”
饮罢,卫浦歌令我们落座。我胃口素来不佳,只是简单吃了几口,却已是满口宛南旧味。大约是瞥见我的模样,萧谋又夹来一块鱼肉,我蹙眉看着他,他也同样蹙眉看着我,压低了声音:“我知你没有胃口,但为了孩子,多吃些。他特意命人做的清淡爽口的菜式,别辜负了。”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于情于理,我都得动这筷子。闷闷不乐看他一眼,又回头看一桌子的饭菜。
想是我这一番神情被王毓看见,她小声问:“可是王毓做的不合王妃胃口?”
“不,不……”我慌忙说着。
“只是害喜之症罢了,王毓姑娘不必在意。若是在府里,她更是骄纵挑食。”萧谋在一边淡淡的说,我却在桌下狠狠踩了他的脚。
王毓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那样子,分明是想笑却不敢笑。卫浦歌倒是半点不受拘束,笑声破口而出,令我脸色瞬时红涨。
“我的静仪,到底还是该这副小女儿模样。”他边笑边说。我低头掩饰面色,用眼角瞥瞥萧谋。
“皇兄只会取笑静仪。”我嗔了一声,却让他笑的更灿然。
我无奈由得他们说笑半日。这半日,吃饭、游船,哪怕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也要将我扯出来调笑一番,我见卫浦歌难得开怀,也就只能任他笑去。
隐隐暮色将垂,天边彩霞红透,日薄西山之下,湖面波光粼粼,我看着萧谋立于半轮红日之中,恍若神祗。不由静穆。
一日的玩笑终于安静,时光慢慢沉淀出静好模样。
忽而一阵晚风轻吹,撩起我鬓发,吹动我袖口,摇晃我长帔彩绶。
他缓缓抬手,将我一丝散发绕回髻中。我不由向他走近,正是眸光迷离时,忽听岸上一声尖叫:“护驾!”
水花四溅,似乎是大批的刺客入水袭来,萧谋目光陡然寒冷,如刀锋乍现。我亦是敛起全部柔情,向他一点头。我二人当即分头散去,我去找卫浦歌,他去叫安鸾啼凤。想来有他三人保护,再加上船上禁卫,应该无甚大碍。卫浦歌也并非庸碌。
我并未费太多功夫,便见到卫浦歌,他与王毓一处,已经戒备起来。我压抑住喘息,说:“萧谋已经防卫起来了,皇兄不必担心。”
他目光淡定从容,似乎是从来不担心,不用我说这句安抚之词的。
游船忽而摇晃起来,我难免不稳,下意识用手护住腹部,勉力撑住平衡,卫浦歌一手扶住王毓,一手将我揽住,恨恨开口:“他们这是要朕这船翻了!传令蛟龙卫,留下活口!看他如何遁逃,往哪儿遁逃!朕倒要看看,是谁一直不轨皇廷!”
蛟龙卫,我从未听说过的卫队,在军队编制上从未见过的卫队。
“皇兄,蛟龙卫是……”
“朕必须有自己的力量。”他这么说着,眉目间英气勃发,将我与王毓扶到座上,仿佛又回到疆场,横刀立马的模样。
蛟龙卫,那必然是他暗养的力量,就如同萧府暗养的细作一样。这些人,忠实的为他卖命,听他号令,绝不可能背叛,绝不可能让他出事。我踏下心来,看着王毓,她目光还算平静,然而毕竟没经历过这类生死存亡时刻。我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指尖冰凉,手心满是冷汗。
“王妃……”她回过头看我。
我镇定的看着她,点点头:“没事。有皇兄在,有定王在。”
卫浦歌亦是重重对她点头,让她放心。
船身又一次颤动,他问我:“静仪,除了宛南王,你可还记得其他皇族贵戚?”
他在怀疑诸侯!的确,这次的行刺,不像是萧谋所为,毕竟这牵扯了他自己的子嗣。京中已经没有皇族,也就是没有皇上驾崩之后的合法继承人,那么,便只有早早分封出去的诸侯,同辈中,只有宛南王,但要追溯到先皇一辈甚至更早,他大抵还是有几个皇叔为王的。多年沉默,竟是厚积薄发。
我仔细想了想:“辽王,江右王,淮阳王……”我正欲继续说下去,他忽然打断我:“就是他!位处平原,淮阳王!”
鲜卑藏风大举进攻时,平原沃野率先投降……
“淮阳王。”我亦是恨恨开口。忽然有了疑问,要反了,战争时期反叛不正合时宜么?此时,难道还有个北狄支持不成么?
“他怎么会这个时候刺杀皇兄?”
“安苍。定是安苍!”
安苍?!
“鲜卑藏风他还觊觎大朔吗?”新年时,见他模样,并不像是会再度举兵的样子。
卫浦歌忽而惊愣的看着我,半晌才一句:“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什么事……”我心头忽然一窒,竟不敢再问下去。
“枭王已经处死了!因为谋逆!”
两眼瞬时昏黑一片,王毓急忙扶住我,我挥手拂去她,勉力稳住心神。
死了,那个我恨极的鲜卑藏风,就这么死了?我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是啊,我中毒昏迷,是因为喝了卫浦歌的酒,那酒,是他进贡的酒啊!此事,怎么可能了无生息的过去,朝堂之上该是怎样议论纷纷!我一直以为,安苍刚刚臣服,萧谋不能动他,以免安苍叛乱,然而他还是杀了他!那么安苍现在的不臣,我们经历的一切惶恐,竟是来源于此?
谋逆之罪,当处极刑啊鲜卑!
他即便数次败给萧谋,好歹也是个有担当,有勇谋的枭雄!他怎么能以极刑而去,不得全尸!
“皇兄……”我含泪颤颤开口,“你怎么能同意,你怎么能让他死!”
我终于咆哮着泪如雨下。
死了,又一个人死了。
“你怎么能……由着萧谋杀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为了往日的夙敌哭的这般凄烈,但是我的心确实迸裂开来,莫依槐说的没错,萧谋,他是乱臣贼子!他是乱臣贼子……
那我如今,又算是什么?!
祸国殃民,祸国殃民!
“卿!”我忽然听到远处他的呼唤,颤抖着攀附卫浦歌的手臂,强自拭去眼泪:“莫说与他。”
“朕知道。”他小声答应我。
“萧谋!我在这里!”我稳住气息唤他,不多时,他便到了眼前,手中长剑兀自滴血。我合了眼不去看。
“可有受伤?”
“没事。”我只觉身心俱疲,任由他扶住我的身子。借着他的力量站好。
“我们必得弃船了。刺客皆躲在水下。方才,船上工人说船底已经破了大洞,不多时便会沉。“
“弃船?!”卫浦歌抬高了声调,“你要静仪怎么办?她受不得凉!”
“臣知道!”他勉力压抑住的怒吼,却终究没有压抑下去。
我站在他们之间,浅浅一笑:“静仪近来身子好了许多,想来是没事的。”
没事,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恐惧的发颤。手抚向腹部,在丝袖下暗自颤抖。这毕竟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不管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是我的孩子……
船又猛力一震,王毓不由跌坐在地,我亦是狼狈不堪,玉簪从发间脱落,跌在地上,碎成两半。我弓着身子,看那碎玉看得出神。萧谋一手扶住桌子,一手抓住我。
“陛下,走吧!”他高声说,“带着王毓先走,我陪着静仪,不会有事的。”
“你能保证吗!”
“若她损伤一分,臣定将项上人头双手奉上!”
我抬头,见他额头青筋暴起,那一句话,掷地有声,不知损耗多少力气。
扭转头,我看向卫浦歌,努力让声音压过那崩裂的闷响:“皇兄,走吧,静仪没事。静仪信他。”
卫浦歌皱眉看着我,竟说不出一句话。
我见他不动,又听厅外爆裂之声愈盛,大声说:“王毓!带陛下走!出了闪失本宫唯你是问!”
王毓重重一拜,扯住卫浦歌衣袖。
她是王茗的高徒,定然是个可靠的人。我那时,只是这种简单到几乎是爱屋及乌的想法。
卫浦歌走了,萧谋与我沉静良久,直到下一次的震颤,他开口:“卿,走。”
我用力挥开他的手,险些不稳跌下,“究竟是什么人,连你都挡不住?”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只知道是一批死士,即便是弃船逃脱,也不一定安全。”
我低下头,看着那才渐渐突出的腹部,他才刚刚有了一点存在的真实感……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你信我吗?我有一法,或许有用。”
我定定的抬头看他,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必须试一试。
他带我冲上甲板,安鸾啼凤为他让出一条路。
“大人,请小心。”啼凤低低的说。
他一点头,紧紧抱住我跳入水中。
水很冷,冷的我手脚几乎僵直。他拼尽力气将我扶上一块漂浮木板,让我尽可能不与水接触。我蜷缩着,紧紧保护住腹部,我害怕那里突然而来的微小却尖锐的疼痛,我害怕那可能的结果和未来。
“定王公也逃了!快追!”船边刺客忽然传出一声高呼,继而水声便向着我们而来。他拼力推着我往前游去,然而我终究是他的累赘,拖慢了他的速度。我眼见着那一刀飞扑向他颈背,他劈身躲过,腾跃间,飞起的水花溅了我一身。
安鸾啼凤此时纷纷入水,帮他驱散刺客。我忽然震惊——宛江畔长大的他们,水性是极好的,如果刺客来时让他们下水,我们就根本没有逃脱的必要!
萧谋,这次,果然还是你吗?你不惜用你的孩子做赌注?!
腹部忽然一阵痛楚,我紧紧抱住自己,他见我神色不对,皱了眉头:“怎么了?”
我摇摇头,强忍住痛:“快走。”
他当即奋力往前游,终于赶上卫浦歌一同上了岸,岸上皇禁军等候许久,立时将我们迎入銮驾。一行人便急急向皇宫行去。
一路穿梭,卫浦歌又一次将我送进朔翙宫,御医等候多时,床幔都来不及放下,便被传召进来为我诊脉,我直直望着那老御医面目,见他面色凝重,心里不由的冷了。
大约是沉默太久,连萧谋都已经沉不住气,斥道:“怎么样了,你说句话啊!”
那老御医才跪下转身:“胎气大动,臣只能一试了。”
“那就试!”卫浦歌怒气高涨。
“只是陛下,这一味药下去,药性凶猛,长公主体弱,虽可能保全腹中胎儿,怕对母体有损。”
萧谋深深看着我,那目光分明在说,不能让我损伤分毫。
他终究说不出口,那到底是他的孩子。这一句话说出去,便是一条无辜生命的殒灭。
“用药。“我的虚弱声音在大殿里回响,而后放大。
哪怕是耗尽我这一生的心力,也要保全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唯一。这动荡之后我仅有的一切。如果他活下来,我知道,他的父亲会为他赢一个锦绣前程,他会比我过的幸福。何必为了继续我的不幸而断送他的幸福呢?
御医没有开出药方,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梵香盒子。打开,是一颗晶莹玉润的药丸。我颤颤伸手去碰触,险些让它滚落。好容易入口,清苦的味道溢满唇齿。
我笑看他们紧张的样子,只觉腹中疼痛渐渐休止,虽手足冰冷,但心中却踏实下来。
“御医的药很有用。”
门外宫监忽而走进来,徐徐跪下,“陛下,逆贼已经抓住,多数自尽了,只留下一个活口,现在正由安鸾啼凤两位大人看管,是否现在审讯?”
“这是自然的。夜长梦多,谁知他何时就死了。”卫浦歌冷冷开口,转回头握了握我的手:“皇兄有事,叫萧谋陪着你吧。”
“恕臣妹不能起身恭送。”
他没有回音,已经大步出门去了。
空空殿阁,只剩我与萧谋两个。我看着朔翙宫里锦绣装饰,富丽堂皇,雕梁画栋,不禁对他笑了:“这里很美对吧?”
他似乎不明白我话里意思,只是狐疑着点头。
“很多人都向往这里的美。多气派。可是我不向往这里。这是皇兄的地方,是皇兄的生长之处,也会是他终老之处。即便来了,也是因为,这里有皇兄,而不是别人。”
他明白了,明白的透彻。因为我看见他的目光瞬间寒冷而受伤,我不知道他也会受伤。就像我不知道一个死囚还能看到刽子手被凌迟一样。我们的人生多么荒谬,他也能受伤,为我所伤?还是伪装?难道我就该坚强到底?难道我就该承受到底?
一时缄默,他不语,我亦是没有力气,翻身对着床内,我只想安眠。然而他忽而扳住我的肩膀,命令道:“把湿衣服脱了再睡。”
我这才想起身上紧裹的衣衫,却倦倦的不愿动手,只想沉沉睡去。
“金风玉露何在?!”他低沉的问,当即听到两声脚步,“给王妃换了衣服,床褥也换了。”
我不知从何而来一股怒气,翻身将绣枕掷在他胸口,吼道:“你不要太放肆!这是朔翙宫!”
即便是换小小的杯碟茶碗,都不能用你萧府的奴才,即便是我的奴才!这床褥,绣的不是蟒,是金龙!这皇宫,到底不是萧家的宅院!
他将枕头紧紧抓在手里,一步步走过来,我挺直脊梁怒视着他,他抬起我的下颌,目光灼灼:“金风玉露,下去。别让任何人进来。”
我挥去他的手,兀自往床内挪了,他却又向前,填补我们之间那段空白。
“衣服脱了。”
“你还要命令我不成!”我用力推他,反被他捉住两手,“萧谋,你记住我是长公主!不可造次!”
“你是我妻子,怎样才算造次?”他扯出一个寒意逼人的笑,我只觉脊背发凉,又急退几下,直到脊柱贴紧墙壁。
“你躲我做什么?难不成我会害你?!”
“你不会害我。”我摇头,形容凄惨,“可你害的,都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萧谋,你要报仇我拦不住你!只是一点,你若要报卫家的仇,我首当其冲!孩子出生后,我就如你所愿。你就让孩子好好出生不行吗!他只是个孩子,他甚至都没成型,你为何把他带进你们的恩怨中去!”
“你以为今天是我……”他忽而怔愣。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我不是个傻子!你要想要个不会洞察到你动作的王妃,那就废了我吧!”我趁他不妨,抽回被他禁锢的双手,狠狠向他胸口砸去,“你就废了我!让我这一生都不要再卷进这样的事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可不可以!我求你!”
“老死不相往来!”他紧紧握住我的双肩,一阵刺骨痛,“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我被阵痛扼制喉头,没有再说,只是咬着唇看着他,就那样死死的看着他,我好想把他看穿,看穿他那一双隐藏了太多太多的眼睛,看穿他的心,是不是钢铁打造,有没有我的半分位置。
口中甜腥,我看见他脸色微变,却只是粲然一笑,任凭血水划过唇角。
他忽而松了手,退出几步之外,皱着眉,闭上了眼。许久许久,他的唇畔忽而有了一抹笑意,倏地转身背向我,放声悲凉的笑了:“父亲——!”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肩颤抖,却是再也没有声响。我心头,忽而一阵疼痛。他的背影,什么时候清瘦如同书生了?那一件袍子,隐约记得看他穿过,竟然已经肥大到这般地步。
我心疼他,却不知该不该心疼他。他的清瘦,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卫氏,我又怎能心疼?
“大人,方才陛下派人传话说今晚不回寝殿,要审刺客。”金风的声音忽而从门外响起,我回过神来,不敢再有半分沉痛心思。扯过刚刚混乱一团的锦被,紧紧裹住身子,没有睡意,我只是靠着墙枯坐,宫墙冰冷,寒气一点点侵蚀我的脊背。我突然想起,几十年前,百年前,大朔的一代代天子,就是在这张床上咽下了他们最后一口气,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发出了最后一声哀叹。时至今日,他们的英魂又是否已经离去?还是在这里盘踞,庇佑后世子孙?他们看到如今,可会寒心?煌煌宫殿,只有一个假充的皇室宗亲在苦苦哀泣。何不悲凉。
一夜,卫浦歌要审那刺客整整一夜,难道我也要在这里与他僵持一夜?
我没有心力,我还要保护我的孩子。但我又不能向他低头,我不能放任他伤害皇族。他可以辣手称霸天下,他可以权术叱咤官场,我都会支持他,我都会倾尽所有帮助他,但他不能杀卫浦歌,不能。哪怕他只是动了这个心思,我都应该立时将他枭首示众……我已经太过仁慈。
“你在想怎么杀了微臣吗,长公主?”他的声音突然悲凉传来,使我不得动弹,“觊觎皇位,犯上谋反,臣万死不足谢罪。长公主想要臣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剥皮,抑或挫骨扬灰……”
“住口!”
“是啊,炮烙,始皇帝的规矩,也是极适宜……”
“你住口!”我咆哮。
“的确,臣下不该直接执行死刑的,人彘,可还合长公主心意?”
我抛下被衾,赤脚大步走到他身前,扬手一个巴掌痛快挥下。
“啪”的脆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音悠长不绝。
“住口。”我哑然,脚下虚浮,强撑不住跪坐在他身前。他下意识伸臂搀扶,我却断然挥开他。
开口,声音却已细若游丝,只剩气息:“你要皇族的命,生下他,本宫给你,本宫把命给你。”
一句话,耗尽了我的全部气力,眼前昏黑,我终于跌下。不曾想,却是跌在他的怀里。
同样的梦境,白色的光,红色的血,唯一不同的,是我不再惶惧,我只是笑,不知为何而笑,不知这笑声是因欢乐而起,还是因凄怆而发。
守在床头的,是卫浦歌,他忙着上早朝,正在整理帝冕。
十二旒宝珠兀自颤抖,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转头看我,说:“定王公回府整理朝服,眼下,便该是上朝的时辰了,朕也该走了。我叫王毓陪你。”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致意。王毓,虽然见我还有些拘泥礼数,但我知道,她该是个很聪慧灵动的女子,是个能谈心的姐妹。但是我的心事,不能说与她,不然,便会是杀身之祸。
最后一次扶正帝冕,他对我一笑,转身离去,王毓与他擦肩,亦是回眸。佳人,天子,不是很登对么?我心中微微一暖,这世间,若能有一个女子为皇兄抚去莫家留下的心伤,我这一生也不算荒废了。
“王妃。”她褔身。
“姐姐莫要拘礼。快些坐下吧。姐姐将来定是贵人的。”
她面色微红:“长公主说笑了。”
“姐姐,这宫闱深深,能找个说话的姐妹,真的不容易。静仪,不敢说笑。”我不禁肃然,凄然。
她亦是一脸整肃,深深的看我。
“姐姐可有想过将来?”我见她沉默,便知她不好说,继续说,“姐姐和皇兄……静仪明白,静仪这一番话不是为了阻拦姐姐。只是姐姐要早做打算,皇兄他绝对不会容忍女人再一次的背叛他,我也不会。所以,姐姐一旦决定要和皇兄一起,便是一生的打算。这一生,漫长也好,短暂也罢,身为帝王,他免不了的三年采选,每三年,就会有端庄年轻的女子进入宫廷。又是多少算计,姐姐是聪明人,但是,入了宫闱,万万不能心善。人善则被欺。”
“长公主……”
“姐姐将来,是要比静仪矜贵的人。静仪不敢求姐姐,只冒死求一件事,日后,哪怕深宫再险恶,求姐姐,千万不要背弃皇兄。姐姐可以算计任何人,万毋算计皇兄!皇兄他已经被伤的太深太深。”
“长……”她忽然噤了声,走到床前来,神色凝重,“妹妹,王毓在此立誓,绝不辜负他。”
我终于可以放下一个心愿,手抚上腹部,接下来,就只有他了。他一出生,我便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