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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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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明十八年的冬末,注定是一个在千年史册上都抹不去的痕迹。
那年年下,我依稀记得,万翙城中有多热闹,热闹的几乎让人忘了那年天气的寒冷。
恰好是除岁那年,大朔迎来了它的夙敌,也是它的新友——
鲜卑藏风朝贡万翙,北狄、西漠自此臣服。
那只一臂的风袍,令无数人讶异侧目。然而我知道,残了一翼的雄姿,仍是雄姿。
他一统北狄、西漠,改国号,安苍。鲜卑藏风临王位,是为枭王。
大漠荒山孤独高翔的枭鹰,确是他的名号。
我陪侍宣政殿上,上首是我的兄长,侧首是我的夫君。
卫浦歌头顶浩浩帝冕,十二旒的真珠颤颤垂下,龙倨山河的皇袍,细密刺着团龙纹,高昂的龙首,翻舞的龙须,尖利的龙爪,确乎与他如今气仗分毫无差。
鲜卑藏风的长跪,他如今是担当得起的。
帝诏皇宣,印信典仪,一番恩赐,安苍正式成为大朔臣国,枭王正式成为卫帝臣子。日后,年年朝贡,互通有无,永世和平安泰。或许战乱不休之后,这样的结果已是最好了。宴会上的每个人那天都喝得很卖力。我只是举着酒杯看这世间百态。萧谋提醒我莫多饮,毕竟不是宛南酒或是桃花酿那般温润。然而我也未多想饮酒的,便在烟火刚刚开始时悄悄离了场。
今年,是因为他来朝贺特意准了在御花园观赏的。然而我宁愿躲进暄姸苑。
暄姸苑腊梅广植,殿前一色素白,殿后净是红腊。
我偏爱素白。
年下尚未雪,我披了雪白狐氅,在这浓浓夜色,闪烁明亮的烟火,配上这胜雪白,确是相宜的。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林逋写梅花的佳句,暄姸苑毕竟也有一方小泽,天寒,结了冻,再映不出梅枝的几杈疏影。
“巧笑堪知敌万机,倾城最在着戎衣。”身后一道声响,“你还是戎装的倔强更美些。”
回首,鲜卑藏风似笑非笑的倾身:“臣,拜见敦肃静仪长公主。”
我摆摆袖子:“怎是你?”
他笑道:“你还道是谁?‘萧郎’?”
他似乎在等我颊上红云,然而我却颇淡静的望着他。惹来他摇头加上轻叹:“才多久,却已成了陌路。”
那时,我以为他在说我与他。然而,回首往事,我才惊觉,那天,那句话,是在说我与萧谋。到头,倒是给我自己落了一声无奈苦笑。
但在那时,我还是傻傻的略过这句话,问他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几番锐意进攻,如今怎么肯称臣了?”这恐怕,不止我一个人想要问他。
“我是安苍的王,不是北狄王子。”他确实,安淡收了几分戾气,再不似从前那个野心勃勃的杀伐家了。身上加了王的重重担子,就像我加了皇族的沉沉冠冕,从此,失去了高飞的力气。再无法像当初,召集兵马,挥师临城。他要更多的为身后的百姓苍生着想了。尘归尘,土归土,大朔也是难得的祥和。或许平静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然而,回首间,却有了苍老的哀伤。尽管是那时近乎幼稚的苍老的哀伤。
“听闻,你又贡了佳酿?”
“北狄的陈酒,向来是独绝的。”
“的确,毒绝。”我想起那时,萧谋替卫浦歌拦下的毒酒。
他负手而笑:“当年确不是我狄人所为。不论你信与否。”
“你若要我信,总该告诉我那是谁做的吧?”我质问。北狄迢迢千里进贡的陈酿,一路上除了治礼典仪的官,又有谁能接触那些酒?礼部,礼部,若非北狄,恐怕便是礼部了。我猛的抬头看他,他却替我扶正凤钗,笑而未语。那高深莫测的隐晦笑意,是我从脚底升起一阵凉意。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的礼部侍郎,平明十五年的礼部侍郎,李忠,是早些时候被莫党屠杀的官员之一。至于为何一死,自然……
我不敢忘,莫党专权时死去的李侍郎,原本,在我调查莫依槐时一度错以为他是莫党,而后,也曾认为他自立一党,直到萧谋亲口解开我的疑惑。
李忠,是萧党。
他点了点头,证实了我的猜想。
新年的钟声贯耳,那摇曳着撼人颈项的长音,长长拖拽着,响彻了整个万翙。
额头一丝冰冷,仰头,一缕寒雪滑落。
瑞雪兆丰年。
“好兆头啊,定王妃,好兆头。”他轻揖,“臣愿定王妃千秋!”
千秋万世,我哪有那样的福分和寿数。
“再不回去,陛下当论罪的。臣先告退了。”
我目送他独臂背影,那一只磨了厚茧的左手,虎形。
是了,天晚了,再不归宴,卫帝要怪罪的。
曳了二尺薄雪,明黄宫纱,本不该沾染湿寒,此刻,却化于雪水。
御花园中,卫浦歌举了酒盏立于众人之巅:“今,安苍臣服,万邦来贺。枭王,远隔千里进献百年绝酿,朕,愿与众爱卿共享!”
酒!酒!我心中狂跳,慌忙冲过去,万分不顾礼节的扯住他的广袖。浅笑,这样失仪,我总得学着自圆其说:“皇兄,这一杯酒,可否让给臣妹?”
“为何?”
“臣妹方才,看暄姸苑梅花甚好,忽发酒兴,妄折花就酒,又恐浊酒污了宫中雪梅。想这天下,任谁手中,也不得帝兄这一杯酒醇洌,故斗胆来邀酒,不知皇兄……”
“一杯酒罢了,朕便命人再斟来可好?”
“总得要臣妹亲自为皇兄斟酒来,方能赎了唐突九五之罪。”我递了一朵残梅入觞。飘摇的花瓣,清透的浓酒。
回身,合礼制的三下微拜。萧谋会明白,我这三拜意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月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这一饮梅花后,可还会是曾经的晴雪高空?
抬袖掩口,酒味醇厚温恬。
“皇兄,臣妹去斟酒了。”我微微一笑,下了长阶。透过重重珠光,我瞥见,萧谋目光沉静不变,鲜卑藏风却一瞬不瞬盯着我的身影。真是讽刺之至——萧郎啊我的萧郎,如今,我又该祈求什么?若非你心中故意隐瞒,又何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又何至,你身边的安鸾啼凤相望无言?你可知,这样一层层叫我自己剥开真相,却是怎样残忍而坚决的扯开你我距离?
玉盏飞觞,我终于确信,我手中这杯酒,该是安全无虞的。我可以放心交到卫浦歌手中。然而,步上长阶,只有他看见了,我那蹙得越来越深的细眉。那时他今早,特意为我细细描的远山眉。
“静仪!”他忽而跃下龙座,大步迎向我。我起初以为他是馋酒香了,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坠落下去。四座惊呼,萧谋亦是慌张失措的跑向我,然而他大抵上来不及的。当我发觉一切皆因我而起时,在卫浦歌眼中看到了我笑的灿烂的模样。
然后,便再没然后。
平明十九年,新正,敦肃静仪长公主,病危。
我的又一个新年,又一次毁在了病痛手中。
我又一次住进了朔翙宫,他甚至,直接抱着我冲进他的寝殿,将我放在龙床上。太医宫人跪满了殿内殿外。没人再敢和他提礼制,因为每个人都没见过我这皇兄那时的表情。唯一的亲人将行,他又会摆出什么好脸色给别人看吗?后来,我听这段故事的时候,哭了,也笑了。
那天晚上宫里几乎翻了天。虽然不及多年以后的那个夜晚,然而也足以让我庆幸那时,我的昏迷使我成了局外人。
皇帝、定王,甚至是枭王大发雷霆,枭王和定王甚至产生了一场旷日的口角,几乎要在朔翙宫大打出手。也亏得那日卫浦歌情绪极差,一声怒吼稳住了局面,不然,不知这两个位高权重者一时被热血涨昏头脑,又会说出多少不该说,不能说的话。
这不由得使我再一次感激我的昏聩,这三个人吵闹不休的样子,我是想象不出,也着实是不敢想象的。总觉得,他们的争吵,仿佛就是背负了两个国家,数千万子民的平安和幸福。后来,也确实听说,他们从我一直吵到了国家大事,吵到了曾经的战争,吵到了几乎剑拔弩张的地步。我不得不庆幸,身处朔翙宫,没有一个人带着兵械。
听说,那酒里,照样放了北狄的毒,极其险恶的一种,九日毒发,便是再无转圜。
我不知道萧谋做了什么,甚至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第九日,我在定王府醒来。他唇畔蜿蜒鲜红——无休无止的坚守,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我本该感动的,如小女人一般,涕泣不止,然后与他说些缠绵和思念。然而我没有,我无泪。转眼仿佛来世,死亡和重生。并不是可以抛却一切,只是再无力扛起一切,我只记得我很累,即使是昏昏沉沉着许多日之后。
他很用力的抱着我,似乎不这样我就会消失。然而我知道我不会,尽管我宁愿自己消失。我宁愿自己离他的胸怀越远越好,离他这双手越远越好。
我不敢忘,就是这双手,无数次给我力量的这双手,签下多少密令,杀死了多少人,甚至,想要害死我的皇兄。
“萧谋,你可安好?”当我终于找回了我的嗓音之后,却再不是曾经那个纯净的嗓音了。我忽而宁愿自己是个哑巴,也便不会泄露声音里的痛楚。
“只要你一切都好。”
“有你,我又会有什么不好。”我万分哀凉的说出一句笑话,冰封了的心,已经不想再勉强自己,勉强他做出无谓的笑脸。
无论如何,我这辈子都要和你为伴,既然已经到了无法再如曾经的地步,那么,起码的相敬如宾也是好的。我是长公主,你是定王公,我们都一样孤独,都一样习惯孤独。离了彼此,也不会改变什么。
我曾想过,鲜卑藏风会不会骗我,莫依槐会不会骗我。一切都是一场寡廉鲜耻的离间、背叛、欺骗的戏码。可是,我却再不能骗我自己。
这不是欺骗,而是事实。
我知道,今年礼部没有人做手脚。把药掺进酒里的,一定是宫里尚食局司酝的宫人。他的势力,已经到了宫里。想来不多时,也会到卫浦歌身边吧。
鲜卑藏风差人送来一张写了司酝的字条后,便断了联系,再没见过,再没听说。
“我去传府里郎中。”我轻轻拭去他唇边猩红的颜色,他却拦住了我:“不碍事。此时,你倒不如叫我休息一会儿。不多时,我便要入宫的。”
我望了望窗外天色,还远远不是上朝的时间。
“怎么这样早?”
“二月初二,皇上要南巡。为保安全,现在便要开始筹划。”这是他的解释,然而却是轻易可以拆穿的谎言——他是纵然是首辅,事务繁忙,但是这样的事,礼部、吏部、各局各司以及马监等等,能与他相干的有几个?他顶多是处于决策一层,然而,只是决策那用他这样早的出门?
我没有问,他既然不愿告知真相,我也就免去了他再编造一个谎言的疲累,免去了我再拆穿一个谎言的疲累。
生活已艰辛至此,何必为彼此徒添烦恼。
“都有谁随行?”历年,都是随行着皇后、妃子,亲信大臣以及太医,另外还会有一拥的仆从侍婢,左右的侍卫兵骑。大部队要浩浩荡荡才好。然而卫浦歌是没有皇后的,嫔妃也少得可怜,大抵也并非交心的。亲信的大臣,又有许多死在萧莫党争中。
“大约只是些近臣。卫帝不愿太过操持,然而毕竟是帝王出巡,马虎不得。”
“去哪儿?”
“沬安。还记得么?多山的沬安。”
沬安,我怎会忘。宛南向着万翙的必经之路,却也是山匪横行的草莽之地。四岁那年,我便是在沬安被劫。那时我们初见,未曾想,他还记得。
无端勾起回忆,是故意还是无心。
“沬安,我当然记得。走过无数次的那条路。”我淡淡作回忆状,“幼时,我在那儿遭了劫,父亲为寻我派兵踏平蛇首山,我自然铭记。”
“蛇首山,确实是个堪念的地方。幼时,我也停过蛇首山,确也逢了官宦之家遣兵而来。那时,我正落魄着,十二岁的年纪,乞食、苦力、打骂、羞辱,什么都受过,什么都忍过。被劫的时候,我手里,就剩下一张凤弩的图稿。”
我记得,他俯身一笑的温柔。凤弩的图样便从他怀中掉落。我细细看了好久,即便不懂,但那几乎成了那阵子我唯一的乐趣。
“你想听听我,小时候的故事么?”他突然这么问我,然而,没等我回答,他已经兀自的说起来,“六岁时,就是如今的定王府这里,还是萧家的宅子。父亲最后一次下朝回来时,痛斥了我一顿,将我逐出家门,说是父子情断。我那时,在后门哭号着直到半夜。院墙那头忽而有了惨叫和哀责、打骂、追逐的声音,如厉鬼索魂。我缩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后来,一直到四更天,府里忽然没有了声音。我顺着门缝往里看,火光灼痛了我的眼睛。
“天还没亮,我家成了废墟。我疯了一样在未燃尽的残砖断瓦上寻找着,奔跑着。
“后来,我找到了母亲,依偎在父亲身边,成了一堆灰烬。灰烬旁边,有一个精钢的密盒,父亲曾经把它当做玩具教我打开的方法。于是,我看见了父亲对我最后的嘱托。
“我的父亲,他是雄心勃勃的人,他不允许自己平凡,他更不允许他的子女平凡。他说,萧谋吾儿,为父一生磊落,却遭奸人口舌,以至于此。望吾儿莫怪。若吾儿一朝终成大器,萧氏之辱,莫家之仇,万务牢记。
“从那时,我就知道。大朔之大,没有容纳我的地方;时空之广,没有存放我的童年的时间。六岁,父亲的灭族之举,是我的成人礼。你以为我谋划了二十年,不,我谋划了二十二年,从你出生之前。然而,你不在这个计划了,从来都不在。因为我知道,萧氏一族的凄烈,我一个人承担。哪怕满手血腥,受尽孽报,也是我一个人的。”
“即便是你的妻子,也无法与你步上同一条路吗?”
“也许任何人都可以被牵连,独独发妻不行。”
“结发,当同心才是。”
“正因为同心。所以,地狱才不能同往。”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我慌忙错开目光:“你该歇息了。”
他翻身上了锦榻,长臂一揽,裹住了我,说:“再陪我一会儿。”
我长叹了一声,推开他,翻身吹了灯。重又回到他身边,我鼓起全部的勇气,回以一个轻浅拥抱。
他渐渐呼吸深稳,我却只是在黑暗中静静描摹他的模样。眉眼,唇鼻,甚至是他散乱黑发。若你总是这样睡着,又怎会是那样冷酷的人。萧谋萧谋,我是否该在你身边直到最后,我是否该时刻准备好迎接你回身刺向我的利剑,我是否该阻拦你对仇恨的执着,对亲族的执着。你把这么多问题抛给我,又何曾为我想过半条退路?卫浦歌尚且说只要我反悔,随时都可以回去。那么你呢?非要将我逼到悬崖边,逼到悬崖下吗?
若此生,你都是那儒雅的人,该多好。
我并不求此生安稳,也不奢望过上纯粹的生活。我知道这不可能,到了今天这一步,没有人能全身而退。这些,我知道。所以,我会在权谋之路上不停地走,在血腥之路上不停地走,知道你将我推开,推下这座没有回头路的独木桥。
如果你的坦途需要用我来献祭,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只是,别动卫浦歌可以吗?那不是说报便报的仇,那不是说杀便杀的人。为人,终究该对什么东西始终忠诚。在这个世界,这个身份之中,我们必须选择忠于君主。一旦你背负了弑君的罪名,我再不可能与你并肩。再不可能。
我不忍你独行。
二月初二,我也在南行队伍之列。那天,我与萧谋早早到了宫门口。我看着那短短的队伍,扯了扯他的衣袖:“这,便是今年的南巡队伍?”
“对。人都齐了。”他微微一笑,将我牵上车。
那绝对是大朔开国以来最简整的南巡车队,四骑四驾。卫帝一骑,萧谋一骑,安鸾啼凤各一骑;我一驾,御医一驾,卫帝备用车马一驾,行李用度一驾。
金风玉露和我一驾,鬼也一起。然而,她只是与我们到沬安,便要自己匆匆赶路回宛南了——宛南王一纸诏书,她不能再逗留。多年重逢,出生入死的姐妹,此一别,再见又是几时。
她又开始絮絮念叨,艳羡安鸾啼凤去留自由。往后,宗之台又是缺了我,她又该如何度日。我安慰她会时常去看看,却不过是个寒暄一样的谎言。她耐得住寂寞,这是刺客、细作必修的课程。我也会耐得住寂寞。
到沬安,是十日之后的事了。我与她道了别,免不了的唏嘘泪流。金风玉露扶了我,去和萧谋会合,天边,日将倾。
他们已找到一间小店,大约也是几十里之内唯一的一家小店了。
小店只有一间空房。倒是令我们为难了一番。但经过萧谋的安排,卫浦歌的同意,最终决定卫浦歌住那唯一的一间房,金风玉露伺候我在马车上休息,御医在大厅凑合一夜,而萧谋、安鸾、啼凤守夜。
晚饭时,气氛出奇的压抑,然而我是没什么所谓的。于我,即便是说什么,也不过是强颜欢笑而已。我不想做,也做累了。
卫浦歌第一个置筷而去,手触上房门的一瞬间,顿了脚步,回首:“定王公,有劳了。”
我忽而觉得,他有些异样,那仿若看穿一切的眼神,那不同寻常的话语,似乎暗示着什么隐藏着什么。然而,所有的所有随着那道房门关闭的声音,失去了线索。
“陛下客气了。”萧谋这时才说,语气平淡。
或许,不过是我太过敏感的臆想。一趟南巡,多多少少免不了的周折风雨,确也多亏了萧谋的缜密安排。那也许真的只是一声谢意和慰问也说不定。
“我好了。”我轻轻一笑,放好筷子,起身对着萧谋一躬身,便引着金风玉露出了门,上了马车。今日的蹊跷,我越发的放不下。忽而想到,如果鲜卑藏风在,或许一切都会有答案。然而,失去他的消息很久了。鲜卑藏风,他似乎连大朔深宫中的事都清清楚楚。我沉了脸色——他的细作。叹了口气,他的细作,一定在宫里很长时间了,长到几乎记不清是大朔还是北狄。
这些人,可不可以忘掉这么多的棋子,可不可以让彼此都更轻松。
我轻轻笑了,笑自己的幼稚。身处的高位,不允许我有片刻的幼稚。从他们的第一步棋开始,有输有赢,有死有生,然而没有反悔,没有后退。到了今天,我亦是一样的。虽然我一直作壁上观。
夜半乌啼,一声惨叫惊飞离鸟。我刚刚才到的睡意瞬间又被驱散:“金风,去看看。玉露,扶我下车。”
从车上下来,急急奔向了店里,却见萧谋等人已到了卫浦歌门前。
大厅里,还有那声惨叫的回音。我打了个冷颤,走过去。
“怎么,为什么不进去?”
萧谋摇了摇头:“他不许。”
不许?这怎么行?我扶上房门:“皇兄,是我,静仪。”
“朕说了,退下!”门内的声音疲颓之至。我心中焦虑,更贴近房门放低了声音:“哥,我也不行么?萧谋他们不会进去的,只有我。不行吗?”
门里,是冗长的沉默,仿佛是他纠结困扰的心绪。每个人都在焦急的等着他的回音。
好半晌,他才说:“静仪,你进来。”
与萧谋交换了眼神,他带着众人退下,与我一点头。我推开门,进去,转身便关上了门。
屋里未点灯,昏黑。我只隐约看到,月光下,桌上伏着一个人,辨不清眉目,然而确乎是鲜血淋漓的,大约,是死了的。桌对面,便是卫浦歌。又是憔悴颓弱了几分,我仿佛看到了过去那个卫浦歌,然而又似只看到一缕他的魂魄,游移不定,虚无缥缈。
“皇兄……这……”
“她死了,她终于死了。”明明说着一句何其无情的话,但他的语气却是剜人心肝的痛楚。
“她?”我有些疑惑,却又马上清醒。她!这世上,有谁能让我的皇兄深深痛恨,又深深不舍?!莫扶柳!
我不由得朝他们走去,却听他低低的说:“静仪!别过来,朕很累了,你让朕自己休息一会儿。朕许你进来,不过是要你放心。现下,出去罢。莫说与萧谋。”
“你把我也当外人吗?”多说,倒莫如不说,我只给他一句叹息。
他抬起头,终于看我,那双眼眸,污浊绝望。他沾染了半边身子的血迹。最浓的一道,从左额划过眼角,绕过唇角,流到颈项,濡湿了领口。我走过去,手抚上那道鲜血,粘稠的血液沾污指尖,我问:“你伤着了么?”
他摇了摇头,哭泣一般的微笑,“她伤不到朕。”
我鼻端无故酸涩,只是想拭去他这半身的血迹,告诉他,从此以往,再无需感伤。物是人非,不是你的错。
“她有一身本领啊!”他忽而一声压低的高叹,手握紧拳砸向膝头“这么多年,朕竟不知道!”
我慌忙跪上去握住他的手,透着满目蒙眬,说:“这不是你的错!若是我,我也会这样选择。我也宁愿执迷不悟!我宁愿头也不回的迈向地狱!我和你一样!我不会后悔。即便用我自己做祭奠。”
他神色莫辨,最终却垂下手来,指尖划过我的脸颊:“不悔,干嘛会哭?朕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泪水,就那样不听话的滑落无声。多日来,我终于找到哭泣的地方。
“是朕,把你推到这条路上的。你要恨,恨朕吧。”
我跪坐在地上,伏在他膝上,抬手抓住他的袖口。“我不恨。我谁都不恨。我只恨我自己拦不住他。”
他的目光怔愣了,黑夜中就那样讶异地看着我,好半晌颤抖开口:“你都知道,是他所为?”
我点头,忍去心头痛楚。
他用力的闭上眼,眉头紧锁,双手重又握成了实拳:“朕不该啊!朕不该放你嫁他!”
我仰头,对着他满目的后悔歉疚,粲然一笑:“他曾是我的梦想。或许未来这条路会很不堪。然而,那几日的幸福,已经够臣妹一生回味了。”
他侧首,望向桌对侧那正在失去温度的身体:“她也曾是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