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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番外·欧阳行】他们的故事 ...


  •   落款的日期,正好是我三岁那年,这样算来,他在离开我们一年后就和一个叫简的女人结了婚。

      我翻到照片的正面,画面里一男一女,男的又高又瘦,表情严肃,很像清末年间的人物画像。女的看上去比他老四五岁,卷曲的黄发,笑容因为刺眼的阳光有些走样,但从两人的穿着和背景中一辆轿车来看,他们的生活非常富裕。

      我像是遭了当头棒喝,傻了眼。你很难把当时的感受用语言去描述出来,因为实在是太出乎意外,实在是让人震惊。我可以接受我父亲是个恶棍、酒鬼、瘾君子、重案犯,我不介意他是个负心汉,跟着另外一个女人跑掉,我甚至可以接受他由于酗酒过度或是病入膏肓最终离开了人世。我把他往最坏的地方想,用尽所有的想象力去塑造一个可恶的人父形象,但事实却是这样,他平平淡淡地离开了我和母亲,母亲平平淡淡地接受了他的不辞而别,那张照片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像是生活在朝我冷笑。

      我当时很冲动,拿着照片冲出家门直奔医院,连银行都忘了去。但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非常生气,却不知道自己在生哪门子的气。大概是觉得自己被骗了这么多年?但说实话没有人骗过我,因为没人告诉我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所有的预先判断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结果。

      总之,我母亲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红眼睛的我。“你怎么了?”她问我。

      “简是谁?”我问她。

      她的眼睛里只流过一秒的惊慌,很快便平静下来,问我:“你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我颤抖着,控制不住泪眼盈眶,反问她:“为什么你要这么久才说?”

      母亲几乎没怎么说起过父亲,那天她也许把她这辈子对那个男人的感情都说干涸了。她说,我父亲叫欧容真,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当年跟着刘邓大军进过大别山的军人。我爷爷是少将,我奶奶是翻译官。解放后,他们跟着部队南下,后来在上海定了居,并在那里把我父亲抚养长大。

      由于家里的军队背景,父亲从小过着王公贵族般的生活。他考进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在那里学物理,后来又跟随导师出国研修,在加利福尼亚待了五年。博士毕业后,他选择回到祖国,作为顶尖人才分配到了母亲在的国营机械厂。当时整个机械厂有一万多名员工,博士却只有三个,一个是厂长,一个是总工程师,剩下一个就是我父亲。

      他毕竟年轻,虽然享受最高级别的待遇,但仍然只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无忧无虑,生性贪玩。当时机械厂开办了成人夜校,父亲图好玩,自愿去当了客座讲师,而我母亲为了评职称,报名上了夜校,也就是在物理学的课上,她认识了我父亲。

      说来也巧,你是我的学生,我母亲也是我父亲的学生。你知道他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那天晚上下课,外面下起了大雨,我母亲没有带伞,站在楼梯口等雨停。父亲最后一个从教学楼里出来,看她还没走,问她:“你就是周芷禾?”母亲答“是”,父亲问:“为什么你每次考试从来都在六十分到六十五分之间徘徊?”

      母亲很惊讶,一来没想过这个大名鼎鼎的博士老师会主动和一个普通的学生搭话,二来不曾料到他竟然注意到了这么细小的事。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父亲又补充道:“以我的经验,要把分数波动控制到这么小,不是六十几分的水平能办得到的。”

      母亲无奈地承认了,她只想及格,不想要高分,因此每次考试都算好拿多少分,多的题目就不做了。

      “为什么不想要高分?”父亲问。

      母亲没有回答,面对父亲的提问她有种压迫感。她慌忙走进雨中,连道别都忘记了。父亲在她身后大喊,提醒她小心淋雨,她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越走越快,最后消失在雨幕中。

      但他们终归是认识了。父亲对这个小城市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他向人打听我母亲,却只得知她是一名十九岁的车床工,老家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从哪儿分配过来的,别人也不知道。父亲反倒越来越好奇,终于忍不住仗着自己是老师,把我母亲叫到了办公室。

      “小周同志,你的《基础物理》又只考了六十分。”父亲特别严肃地说,还是被我母亲一眼看穿了,她把父亲手上的试卷拿回来折好,对他说:“欧老师,您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

      “你有什么秘密吗?”

      我母亲忍不住笑了,反问他:“你们留过洋的人都这么问问题吗?我如果告诉了你,那还算是秘密吗?”

      “你笑起来这么好看,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父亲又问了一个问题。这显然冒犯到我母亲,他每一个问题都是在要求她向他揭示自己平静生活曾经的波澜。她想再一次逃开这个给她压迫感的男人,但父亲抢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你可以想象,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这种超出师生关系的接触给我母亲多大的震撼。她既震惊又害怕,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挣脱,眼泪夺眶而出,我父亲始终没松开他的手。他像是存心的,又像是出于习惯,似乎心怀叵测,却异常坦诚地对我母亲说:“我想帮助你,芷禾,我觉得没有一个青年应该活得这么压抑。”

      你可以说我父亲鲁莽冒昧,也可以说他不按常理出牌,甚至是假惺惺,但也许就是那么一个动作,那么一句话,让母亲卸下了防备。她还是哭,却坐了下来,父亲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等她开口。最后母亲说:“我不想那么优秀,不想被人注意到。我这种背景的人,只求安稳过一辈子,我能活下去就知足了。”

      “你什么样的背景?”父亲问。

      母亲把她令人扼腕的往事告诉了父亲,她也不知道自己保守许久的秘密,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分享给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也许实在是太孤独了,父亲的手给了她力量和信任。等她说完,父亲唏嘘不已,他的童年在阳光下度过,根本不知道在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地方,还有另一群人饱受折磨,最后含恨死去。他又牵住了我母亲的手,却没有说话,但我相信,他对母亲的关爱,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们很快坠入了爱河。尽管母亲不希望被别人知晓这件事,可像我父亲那么光鲜夺目的人,谁站在他身边会不被注意到呢?母亲不敢和他走得太近,他就以老师给学生补课的名义,隔三差五就去母亲家里坐坐――反正母亲的物理成绩一直都是六十几分――顺便给她带去点她爱吃的糖。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封父亲的手书,大概就是那时候交到她手上的。

      那时候的房子和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有一个最大的差别,就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整栋楼都是公家的,所谓住处,不过是给你一个睡觉的地方――上厕所得到楼道里的洗手间去,做饭好几家人共用一个操作台,还是露天的,条件好一点的能烧上煤气,差一点的只能烧柴火。所以那个时候,人们没有隐私可言,一男一女大白天的关起房门来说话,是很容易被人嚼舌根的。

      但父亲毫不在意这些,一来他在国外呆了多年,对当时国内的一些风俗很不认同;二来他免不了傲气,又有些固执,觉得自己这么光明正大的人,还怕人家说出什么来?父亲到母亲家里去了四五次,谣言就已经满天飞了,有说是我母亲勾引他,有说我父亲关起门来把母亲肚子搞大了,最可怕的是人们知道了我母亲的身世,四处都流传着她是XXX分子女儿的消息。

      事情惊动了厂里的领导 ,他们甚至找到父亲做思想工作,说他是军人家庭里成长起来的,怎么能和XX分子在一起,组织里这么多好姑娘,还怕解决不了婚姻大事?我爷爷奶奶也从上海赶了过来,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从小就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事。说来也怪,他们竟然没有一丝怀疑那些流言的真假成分,第一想法就是给父亲找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娶进门。

      事情像出轨的列车,朝着父亲意料之外的方向奔去。他那么骄傲自信的人,当然选择了最直白的方式斗争。爷爷奶奶到的那天,他拽着我母亲去火车站接了两位老人家。老太太虽然生气,但还算是保持了应有的气度,邀着一家人去吃了顿午饭。席间免不了要互相介绍一番,我奶奶问母亲,芷禾是哪里人,母亲答六安人。奶奶又问,父母是做什么的?母亲愣住了,她是知道二位老人这一趟是来干什么的,却没料到风暴竟然来得这样快。

      “她父亲是XX斗争的牺牲品,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分子!”我父亲大声反对道。

      我爷爷当时就急了,你应该知道,在那个年代,当兵的多少有点痞气,性子暴躁,没什么文化,又不讲道理。他拍着桌子骂我父亲是混账,愧对XXX的恩情,愧对党和国家对他的培育,总之就是这种话。我父亲和他争了几句,说这都改革开放了,你还整天XXXXXX,XXX就没犯过错?XXX犯的错就要让年轻人来承担后果?爷爷勃然大怒,饭也没吃,撂下一句“你明天就跟我回家!”,直接离席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番外·欧阳行】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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