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筝》烦得很嘞

65、【番外·欧阳行】他的故事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很小是多小？这么说吧，我印象里从来没有父亲的影子，也没有父亲的概念。

　　我的第一份关于父亲的记忆始于幼儿园的一天，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是由母亲一个人抚养大的，可我的同学却问我：“阿行，你的爸爸呢？为什么他从没出现过？”

　　小孩子的世界总是残忍得可怕，我也同样残忍地拿着这个问题去质问母亲。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而我没有？

　　母亲说：“你的父亲像超人一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你，保护你。”

　　“那我能看到他吗？”

　　母亲指指夜晚的天空：“他住在那颗最亮的星星上，看见了吗？”

　　“那他会回来看我吗？”

　　“等你长成栋梁之材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了。”

　　我为自己的父亲住在那么特别的地方感到无比自豪，第二天就告诉了所有人我父亲住在星星上，却招来小伙伴们一片笑声。天上？天上不就是死了吗？阿行，你妈妈骗你呢！你没有爸爸，你爸爸死了！

　　我哭着回了家，母亲问我怎么回事，我便把幼儿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第二天，母亲拎着一大堆东西来到幼儿园――玩具，文具，童话书，零食和五花八门的体育器材，交给了幼儿园园长。

　　“这是阿行的爸爸送给大家的礼物。”幼儿园园长挽着我母亲的手站在教室中间对大家说，“他在很远的地方不能及时赶回来，但他很挂念小朋友们，希望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在一起，健健康康地长大。等你们都长成对社会有用的人的时候，他一定会来看望大家。小朋友们说好不好？”

　　“好――！”那几个说我父亲去世的小孩大声答应道。

　　我着实在幼儿园风光了整整三年，再没人说我父亲去世了，倒是有好几次朋友问我，阿行，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我回家问母亲，母亲便说：“我去问问他吧。”每次问完，父亲总会给我们带来小礼品，我在一件一件小礼品的陪伴下，度过了幼年时光。

　　我一直谨记父亲的承诺，事事力求做好，这样他便能早日回来看我。然而随着年岁增长，我逐渐识穿了母亲的谎言。幸运的是年纪稍大的孩子已不再那么顽皮，硬要戳烂别人的伤疤。我认识的朋友，也有几个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父母或是离了婚，或是丧了偶。他们都平静地成长着，像我一样接受了现实，不再刻意纠结于父亲的问题，也越来越少问起父亲的事。这字眼像是生活的涟漪，时间久了，便被抚平了。

　　但我的成长依旧离不开有关父亲的问题，尤其是当你明白一些事理后，曾经被忽略的细节就会跳入脑海，让你去注意它，去解释它。例如，我母亲只是一名普通的车间主任，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三四百块钱——对，那个年代三四百块钱并不算少，但也绝不算多——她哪来那么多钱给幼儿园捐图书捐体育用品？后来我读的中学，是我们市里第一家私立贵族中学，不管成绩有多好，都要交满一万块一年的借读费。我在那里读了六年，六年的学费，她从哪里挣的那么多钱？

　　不，严格说来，我的母亲不算穷人，是命运捉弄了她。我的外公曾是很有名望的教书先生，在我母亲的老家，半个乡的新知识分子都是他的学生。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母亲从小生活优渥，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后来时代变迁，外公从了政。没有，他并不是党员，他是响应号召，为了给建设新中国出谋划策，才决定当了官。

　　外公为官清正廉明，正直刚烈。也许是读书人天性高傲，他说了不少石破天惊的话，也树了不少敌人。后来，组织内掀起批评之风，外公更是针砭时事，指出了不少组织内部的弊端，呼吁改革。然而最后的改革并没有到来，进攻的矛头反倒指向了他，说他是有二心，要搞颠覆，要割掉他资本主义的尾巴。

　　混乱的岁月持续了十余年，我母亲多亏友人相助，幸免于难，外公外婆却没有逃过那场浩劫。国家恢复稳定后，母亲进了机械厂当了一名工人，最后遇上了我父亲，生下了我。因为外公外婆的缘故，她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的生活，就连这房子，都是组织分配给我父亲的，我母亲没有资格。

　　哎……这都是久远的故事了，我不敢想象当时的景象，所以也没办法描述。还是说回我的中学时代吧，那时我逐渐意识到，也许这些无法解释的源头都在我的父亲。他到底是谁？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还在世吗？如果在世，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见我们一面？他会不会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如果我能见到他，他会是什么样？

　　这些疑问每隔一阵就要来我的心里走一遭，我却不敢问母亲。从小到大她都对父亲缄口不提，我知道即便我去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秘密战斗，在任何可能的时候搜集关于我父母过去的消息，却一无所获。我对父亲的了解少之又少，只知道他姓欧，曾在母亲工作的机械厂当过工程师，然而这些零碎的信息都帮不了任何忙。时间越久，留下的痕迹便越来越少，父亲如同不曾存在过一样，我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我大三那年暑假，也正是那一年，母亲的长期心痛被确诊为风湿性心脏病，她第一次住进医院白惨惨的病房。我一边要准备实习找工作，一边要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包干所有家务，一次一次面对冷冰冰的检查结果，看着存折上的钱飞快减少。一直到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曾被母亲保护得多么严实。

　　再严实的屋顶也有漏水的一天，母亲无法再保护我，我也在这个暑假里被现实逼着迅速成熟了。白天我在医院附近一家培训中心当助教，晚上就留在培训中心给学生辅导功课，每天吃最便宜的工作餐，一有空就去医院看母亲。然而挣钱总是比花钱慢，母亲入院后的半个月，我们的第一本存折数字已经降到零，那时我的工资还一分钱都还没拿到。母亲在短暂的清醒时间里对我说：“淋浴室天花板的中间那块吊顶拿下来，那里有钱。”

　　是的，就是那间淋浴室，现在里面已经没东西了。但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母亲居然会把钱放在那种容易受潮的地方，当我把那块板子取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几乎把她一辈子的收藏都放在了那里。

　　吊顶里藏着的是一个非常精致的玻璃盒里，玻璃盒的盖子上镶了一块圆形的彩绘玻璃，画的是一对天鹅，两只红色的鱼环在天鹅的脚边。盖子打开，背面是一面镜子，镜子的右下角刻了一小串俄文字母，是工匠的名字。玻璃盒封口的地方做了毛边，所以不怕水汽，母亲也就放心把所有的东西都藏在浴室里了。

　　你听说过潘多拉之盒吗？我觉得那个玻璃盒就是我的潘多拉之盒，我的人生轨迹从打开它的那一刻起就朝我从未想过的地方偏离。那里面有我外公的两颗牙齿——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找到这种东西的——还有我外婆的玉手镯、金耳环和吊坠、机械厂发的纪念手表、纪念钢笔、我母亲的成人夜校结业证书、几个没有字的信封，包装得很仔细，还有一张照片。

　　尽管我的第一要务是立即把钱送去医院结掉医药费，但那些空白信封死死抓住了我的心，我强烈地预感到关于父亲的一切都在里面。我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受，就好像等了许久的成绩单终于寄回了家，你又害怕看，又迫不及待想看，四肢忍不住颤抖，全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神经绷到极限，稍微再有一点动静，大脑就会炸开一样。

　　那确实是父亲给母亲的东西，但真正他亲笔写的不多，只有一张书单，上面列了三四本物理学基础知识的书，连个署名也没有。余下的两封是剪报，从《文学评论》上面剪的情诗，我已经记不清楚是些什么内容了。有印象的，是最后一封，父亲在里面告诉母亲，下个月初计划到她家去一次，帮她补习物理，顺便给她带去一些她最喜欢的糖。

　　我不知道父亲竟是一名精通物理又熟读文学的老师，而我的母亲是他的一名学生。这让我震惊，因为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父亲是怎样的粗鄙之人，和母亲之间有怎样不可调和的矛盾，才会无情地抛弃自己的家人。我扔下那几封信，抓过那张照片翻到背后，同样的字迹写着：“芷禾，我已和简在美国注册结婚，祈求你和阳行的原谅。——容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