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不喜欢 ...
-
喜欢某个抽象事物的具体表现会是什么？我又到底喜欢什么？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我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不断列举出那些让我欢喜的事物，又不断否认掉我喜欢它们，因为好像总是能找出什么令人不满意的地方。直到走进电梯，我仍旧循环在列举和否认的过程中，就在滑门快关上时，两个女学生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嬉笑着发出嘈杂的声音，才把我从自我审问中拉了出来。
我把围巾拉高了一点，遮住耳朵和鼻子，垂着头，试图继续“冥想”，她们却大声聊起天来。
“哎，说真的，你不觉得他俩在谈恋爱么？”高个子问她的朋友。
“我可不敢乱说，但我看他们之间关系肯定不一般吧？即便不是男女朋友，肯定也是铁杆好哥们儿，再说表演节目的时候都抱过了呢。”
“就是嘛……”高个子语气有些得意，“那个何妮莎，还跟我说她哥跟人家是篮球队队友，要介绍他俩认识呢，这下看了节目该伤心坏了，哈！”
“何妮莎什么时候有个哥哥了？”
“谁知道去哪儿认的，反正不是她亲哥。”
“我都不知道。”
“哎……”高个子突然又开始叹气，“其实何妮莎不亏的，小人物一个，人家哪会正眼瞧她啊。倒是那俩人，听说初中毕业那个暑假一起去了美国呢，我感觉他挺喜欢她的，说不定就是那个时候发展起来的。”
听到这里，我已经隐约猜出来她们口中的“那俩人”是谁，也许是因为我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她们没有认出我来。个子矮一点的那个继续问：“美国？”
“是啊，你去过没？”
“没，难道你去过？”
“哈，我哪来的钱出去！”
“是啊，真是有钱人，就是两个人好像都不怎么把心思用在正事上，一个四肢发达，一个敏而不学，可惜生得这么好。”
“阿斗不也扶不起么，你替人家瞎操心什么。”
矮个子笑起来，高个子又说：“不过常江比她还好点儿，人家至少合群，招人喜欢。不像她，苦着一张脸像是全天下人都欠她似的，居然演戏的时候还能笑，真是大开眼界。”
“你可真毒舌！”矮个子虽然这么说，仍旧忍不住笑了，挽着她的伙伴走出电梯。我呆呆地站在电梯里，想的不是她们对我的形容，而是那句“他挺喜欢她的”，亦或是“她挺喜欢他的”。我扪心自问，第二种假设成立吗？不，我对常江的态度是不厌烦，一定不是喜欢，那么就是第一种说法了？
——常江挺喜欢我的？常江？我？！
不过是一起演了个情景剧，居然连这种不靠谱的谣言都传出来了？！无不无聊！
对于已过豆蔻年华的女孩来说，爱情是最不无聊的事，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可靠的还是妄想的，她们都能聊到天涯海角，甚至用一辈子来聊爱情的话题。而对于一个刚看完一本远离时代的书的我来说，只有少平和晓霞之间那样忘记阶级、身份、背景、履历，只因两颗相互吸引的心，因两个彼此理解的灵魂而结合在一起的爱情才是有聊的，伟大的，值得颂扬的。但是，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爱情，我像是被遗落在半个世纪以前的人，拿那时的爱情观来衡量现在的青春少女，无异于堂吉诃德的荒谬。
然而，我依然怀着一腔荒谬的勇气去找常江了。
我走进教室时，他已经到了，见我来了便起身给我让位子。我靠在椅子上，像是审犯人一样盯着他，他有些不自在，便问：“你看什么？”
“没什么。”我俨然正色，依旧探寻地看着他。
“煎饼果子要不要？”他突然问我，从书桌里拿了个面皮卷一样的东西问我。“我自己做的……不好看，但味道不错。”
我没接，反倒压低嗓门凑近他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被吓得往后一缩，猛地咳嗽起来。我依然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但他却因为咳嗽，用手遮住了大半个脸，半天才缓过气来问我：“谁跟你说的？”
“路上听到的，有人说你喜欢我。”
“胡说八道。”
“真的？”
他白了我一眼。
“那最好，我也不喜欢你……当然不是那种不喜欢，是从爱情的角度来讲不喜欢。”我特意用了大词，“我们还是合作伙伴，你帮我听写，我帮你写情书……好哥们儿，最好找个地方能结拜一下。”
“拜个鬼！”他扔下一句，起身就往外走。
“喂，你干嘛去？！”
他不回答，留给我一个酷酷的背影。
整个上午，常江都没有回来。他的室友来问我他去哪里了，我说我怎么会知道，他们说难道他出门不跟你报备？我说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但似乎听在他们耳朵里就好像我在狡辩些什么，嘻嘻哈哈地走了。他们又去问了陈盈，陈盈更不知道了，冷冷地说没看到他。就在他们悻悻地准备三个人一起去吃午餐时，常江背着包回来了。
“你干啥去了，老大！”他们宿舍的“老三”猴子一样蹿上去，使劲打了他一拳。
“训练去了。”他轻笑了一下，放了包，只从里面拿了钱包和游戏机揣进衣服兜儿里，揽着老三的肩招呼着他的跟班：“走了，吃饭去。”
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常江的眼，又看见了陈盈的眼，那里面似乎流淌着两条清澈的泉水，一条是忧郁的，一条是怜悯的。它们仿佛一同流进了我的血液，让我感到冰凉。
好在那种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下一秒，常江已经走出教室，陈盈也早已转过头继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猜想也许是天冷的缘故，我才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于是把脖子上松松垮垮的围巾拆了下来，重新紧紧地围了两圈，拉好羽绒服的拉链，拿起书包走了。
我不急着去吃饭，打算先去找欧阳行还书。他有很特别的作息规律，中午是不吃米饭和菜的，拿咖啡汉堡水果充饥，吃过之后也不睡觉，光看书。我曾经问他这种吃法会不会对身体不好，他的理论是，吃饭无非是摄入营养的过程，既然食物所含的营养成分就那么几种，那么吃什么和怎么吃也就不重要了，只要吃够就行。我接着又问他那万一不够吃呢？他拿着手上的书一晃，说，这不还有精神食粮么？
总之，他是个怪人。但正因为他是个怪人，我才能逮着空去找他。
我在十二点的时候来到了初三英语组老师的办公室，门没锁，里面空无一人。我凭着那本绿色封皮的《叶芝诗选》准确地定位出欧阳行的办公桌，上面依旧堆满了书，教材，参考书，题集，还有一些文学作品选。桌子的另一侧被学生们交上来的作业本占据了，只露出一小块空空的地方，放着他的包。
那是个黑色的公文夹，皮质的，上面压了细腻的暗纹，看上去质地很软。包装得鼓鼓的，拉链并没有拉开，我猜测他今天中午的“战备粮”是什么，看样子似乎装了个苹果，不过也有可能是个火龙果。我曾经听说过有盲人能通过嗅觉辨别物品，便凑近了使劲闻了闻，却只闻到淡淡的皮革味，只好放弃了。
不料我刚直起腰，欧阳行就回来了。
“你是来找我还书的？”他开门见山地问。
“哦……是……”
“怎么这会儿来？吃饭了吗？”
“还没，别的时候我没空。”
“我饿死了，今天问问题的学生出奇多。”他放下手中的一摞书嘀咕着，熟练地在办公桌上收拾出一小片地方，开始把包里的食物往外拿，抬头问我：“要不要吃草莓？”
这也不是一句征询，而是邀请。他打开保鲜盒的盖子推到我面前说：“赶紧吃点。”
我喜欢吃草莓，也不客气，拿了个最红的吃起来。他站在一旁烧水泡咖啡，又说：“以后把书放在我桌上就可以了，不用等我回来。”
“哦……那我已经还给你了……”我犹豫着要不要走，他突然看着我：“你这次好像逾期了吧？”
“对，你打算罚我款还是怎么样？”
他笑起来，递了一杯水给我说：“没有，我不打算怎么样，相反我打算跟你道歉。”
“道歉？”这下换我愣了，“跟我？”
“对。仔细回想，我好像一直都对你很严厉，很苛刻，别人能做到的我要求你也要做到，甚至别人做不到的我也要求你要做到。我跟你讲过很多大道理，可我后来才发现，它们对于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只有随着年龄增长才会慢慢明白。我不断地要求你站在我的视角来看问题，用我的见解来挟持你的意见，但这么做是错误的，我向你道歉。”
他严肃又认真，温和而冷酷，黑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就好像深不见底的湖水中透出幽幽蓝光，让我看不真切。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说这番话是有什么目的的，因为那种少见的不坚定又出现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他要坚定什么呢？又在抗拒什么呢？我心跳骤然加快，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不……我已经不是小孩，我都快满十六岁——是大人了！我可以理解，我也愿意听到你的见解！”
“是吗？”他挑眉，装出挑衅的模样 ，却比刚才的表情令人心安得多。我连忙回答：“当然了！”他反问：“那我怎么看你总爱跟我过不去？”
“……那都是细节！”我狡辩道，“原则上的问题我还是尊重你的意见的。”
他低声笑起来，开始喝咖啡，另一只手撑在《平凡的世界》上，又抬头问我：“这书好看吗？”
“挺好看的。”
“看完之后有什么感想？”
“觉得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不完美的一面，这就是平凡又不平凡的生活。”
“啧啧……”他感叹道，“还挺会抓住问题看本质的嘛。”
我相当得意：“那是当然。”
他又问我：“最喜欢哪一段？”
“少平和晓霞山坡定情那一段。”我一时兴奋，怕他记不得到底是哪一段，干脆背给他听：“‘刹那间我真想令时光停住，好让我回顾自己，回顾失去的年华……让我追悔少年时代我心灵的愚钝无知，它轻易地错过了我一生中本来可以获得的欢乐和幸福。’然后他们相约两年后在同一地方见面，少平抱了晓霞——就是那一段。”
“可是两年后少平如约前往，晓霞已经牺牲了。”他把我的话接了下去。
我叹了口气：“是啊，太叫人难过了……”
他笑了笑：“真是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哪个少女？”
他不回答，只是淡淡地笑。
作者有话说第22章 不喜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