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程》宋君

13、第十三节

　　说话那人，长得又高又瘦，可身上偏偏穿一件紧身的劲装，肩骨嶙峋地立着。他头上戴着一顶很奇怪的高帽子，帽子后挂着两条长长宽宽的绸带子，几乎要拖到地上。
　　他站得笔挺，脑后的绸带随风飘扬，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道士手上的一面送魂旗。
　　宁无剑骤然见到那人，脸上的表情就像撞到鬼一样。但他毕竟是宁无剑，倒也很快便稳住了心神。
　　他转眼去瞧那人的手。那人束着袖口，两只手垂放在裤线上，左右手各五根手指头，又长又细，指甲尖尖的，活像两只鸟爪子。
　　与世上的大部分人一样，那人有两只完整的手。这原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倘若他长了三只手，那才叫怪异。
　　那人的一双手，尽管造型不太美妙，但没有人会因此否认这是一双正常不过的手。但是这双手却让宁无剑再次变了脸色。
　　他初见到那人时的表情是惊，而见到他的手后的表情却是忧。
　　“阁下与阴盼盼长得一模一样，若不是阴家老大天生六指，我还真以为是阴盼盼死而复生了，”宁无剑问道，“不知阁下是阴家五子中的哪位？”
　　“阴家老三，阴旺旺。”那人答道。
　　宁无剑抱了抱拳，很诚恳地说：“令兄之事，对不住了。”
　　阴旺旺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表情。他的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当他看向宁无剑的时候，宁无剑很有一种被他轻视的感觉。
　　他桀桀地笑了两笑，笑声就像在锯木头，令人很不舒服：“阴盼盼是阴盼盼，我是我，我决不会因为阴盼盼的事情来找你的麻烦，”他接下去的话却令人更不舒服，“我只是收了人家的银子，来要你的命的。”

　　宁无剑问他：“你的武功比起令兄阴盼盼来如何？”
　　阴旺旺答道：“在伯仲之间。”
　　宁无剑叹息道：“好像他想杀我，自己却先死了。”
　　阴旺旺道：“我听说他是死在当时与你同行的程风手上的，”说话之间冷冷地瞟了花明红一眼，“可如今你身边却只有一个娇滴滴的小娘们。”
　　花明红被他的眼光一扫，忍不住瑟缩一下。她惊恐地往宁无剑身后躲去。
　　阴旺旺冷笑。
　　宁无剑便在这时牵住了她，轻柔地说：“你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便是，无需担心，一切有我。”
　　花明红的手有些凉，宁无剑的手却是温温热热。

　　花明红走开几步，回过头来，见宁无剑手上已拿着一柄短剑。那剑有一尺多长，剑锋闪着幽幽的青光。
　　宁无剑道：“视阁下言行，也算是磊落之人，何况我对令兄心存愧疚，本不欲与你以生死相搏，”他手指微微一动，只听得“铮”地一声，短剑的剑身竟张长到二尺有余。他手执二尺青锋，面色肃然，“但是我却不能由得你做令这位姑娘不愉快的事情。”
　　阴旺旺也亮出了自己的兵器，却是一直飘在他脑后的两根绸带。
　　带子几乎与阴旺旺的身高等长。阴旺旺身高九尺有余，那带子便也差不多是九尺。九尺长的绸带，在阳光下泛着明亮的光泽，末端上拴着一个钩子，也是金光闪闪的。平日里，他便是用这个钩子将绸带挂在帽子上的。
　　这实在是一件怪异的兵器，宁无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阴旺旺道：“我不常在江湖上走动，知道这件兵器妙处的人实在不多，”他似乎生怕对手知道得太少，居然细细道来，“我这个兵器叫做追魂引，绸带以天蚕丝织成的，坚韧如甲，刀剑难断。前头的金钩是用乌金打成的，上头淬了点毒药。追魂引作软兵器用时，攻便如流星飞锤，刚猛灵活，守可缠绕对手武器；倘若灌以内力，便成了一根可以敲碎任何脑袋的铁棒。”
　　他诡异地一笑，继续说道：“而且，你还得小心防着藏在追魂引里的暗器绵里针。”
　　宁无剑觉得阴旺旺手中的那两根东西，简直就像两条毒蛇。
　　他微一挑眉，尽量用很平淡的语气说道：“这的确是一件很好的兵器，但是阁下需明白，一场战斗的胜负，兵器并不是关键。”
　　这话，听起来似乎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不清楚，阴旺旺说出追魂引的秘密，是为了显示自己处事的光明磊落还是想起到一个威慑的作用。倘若是后者，他定不能教对方如了心愿。
　　其实说实话，兵器对于一个江湖人来说绝对是很重要的，否则昔日百晓生也不会花费精力去编写《兵器谱》，江湖众人更不需为了《兵器谱》上的排名争个头破血流。
　　阴旺旺似乎是笑了笑，他说：“当然，手底下才是最能见真章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紧紧地闭起了嘴巴，再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这真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花明红越瞧越焦急，越瞧越生气。她实在想不明白，像宁无剑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久。
　　宁无剑的武功不可谓不高，他在十三岁时便因为剑术高明而被金口玉言苏锦誉为神童。他的唐诗剑法练到如今，越发的俊秀灵动。
　　以他在剑法上的造诣，实在不应该只排在剑术高手榜第七名。
　　或许这只是因为他的心肠太软。
　　——他的剑招，漂亮、高雅、大气，却绝对不是杀人的招式。
　　宁无剑曾对阴旺旺说：“我本不欲与你以生死相搏”，他这样说，也确实是这样做了。他的剑招里并没有杀气。
　　而阴旺旺的却有！
　　宁无剑的剑招如游龙过江，阴旺旺的绸带如毒蛇吐信。游龙过江只是为了游山玩水，毒蛇吐信却是为了伤人。
　　花明红看得心都乱了。这时却偏偏有一阵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发丝。
　　她抬手拢了拢头发，顺便扶了扶头上束发的银簪。

　　阴旺旺发出了他的绵里针。
　　宁无剑猛地看到追魂引中青光一闪，立刻想起了之前阴旺旺对他的警告。他立即往后疾退。
　　三根银针，闪着幽幽的蓝光，呈倒品字排列，直取他的双眼和咽喉！
　　宁无剑一低头，似乎听到“嗖”地一声，银针从他头顶上堪堪飞过。
　　阴旺旺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他觉得一切都已经在他的计算之中了。
　　——宁无剑现在离他有十步之遥，而且低着头，只要他使出秘密武器……
　　他嘴唇微动，愉快地比了个口形。
　　嗖——

　　宁无剑抬起头时，便见阴旺旺倒在地上，压倒了一片映山红。
　　他的咽喉上插了一根银簪，血自伤口汩汩地流入身下的花丛中，血红的花瓣却散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究竟是人染红了花，还是花染红了人？
　　阴旺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声。他瞪圆了双眼，似乎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却还是功亏一篑。
　　他的手边掉落着一只圆筒，宁无剑一眼便认出，那是“梨花暴雨针”——江湖上十大歹毒暗器之首。
　　世上本没有几个人能躲过“梨花暴雨针”，更何况那是在对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射出的毒针。
　　阴旺旺先前特意将追魂引的秘密告诉给宁无剑，便是让他以为自己所有的阴招都在手里的两根绸带之中，宁无剑防着他的追魂引，自然就不会想到他还藏着更厉害的后招。
　　可是，当他算计的绝佳时机到来时，他却连针筒的机括都没有按到，便在电光火石之间，叫另一个人给暗算了去。
　　倘若没有那人的破坏，倘若他的毒针射了出去，现在躺在地上的人，岂非就是宁无剑？
　　他狠狠地瞪着的那人，眼中是怨恨，也是悔恨。
　　宁无剑顺着阴旺旺渐渐变冷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到披头散发的花明红。
　　她不得不披散着头发，因为她用来挽发的银簪，现在正插在阴旺旺的咽喉上。
　　阴旺旺临死前仔细打量了花明红。
　　那个女人，身上穿的是粗布的衣裳，脚上穿的是农家手纳的布鞋，一只鞋上还沾满了泥浆。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江湖人，反而更像是刚从菜地里种菜归来的一名村妇。
　　而这个村妇却随随便便丢出一枝簪子，钉死了自己。
　　阴旺旺实在是不甘心。
　　——世上大部分人都犯过以貌取人的毛病，而他犯了一次，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