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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持剑十步 ...

  •   腥味异常浓厚,幽黑的室内响起清晰的水滴声.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热乎乎的某种浆液在地上蔓延,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战栗气氛,是还未散尽的杀意。
      前一刻还是刀剑撞击连绵不绝,此时已归于寂静。深夜就像未曾醒过,只是梦境换了颜色,呼吸中滲入了不祥的味道。
      水流声慢慢止住了,死寂更加纯粹。
      夏轻寒按着榻沿慢慢坐起身来,薄软的被褥摸上去湿黏黏的,指尖还有些温热,而冰冷在瞬间直达心底。他一下子合住指头,又猛然伸开手掌,潜入被子底下,在稍微内侧的垫子上狠狠擦拭。
      他知道自己的榻前有人,睁大的眼睛在黑夜里并不比直觉更可靠,夏轻寒凝神调动了所有的感知也无法分辨那人是谁,他刚刚僵直地挺在榻上一动也不敢动,自觉犹如一具尸体。
      是谁来了,要杀谁,谁在保护谁,疑问涌上,尸体活了过来,室内添了真正的尸体。
      少年在内心深处常常呼了一口气,好像迷梦这才撤开,方才的性命之忧不过是小小的梦魇。手掌在褥垫上摩擦地又疼又烫,些微的悉悉唆唆声停了下来,他觉得有人正在看自己的脸。
      面前的确是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体,夏轻寒有些讪讪地抬起头,虽然看不见对方,他却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在被查视。少年轻轻松开无意识中咬紧的牙关,尽力舒展开形状优美的眉头。
      稍嫌单薄的唇角也微微弯起,纤瘦的颈项因向前昂起更显修长。
      一丝丝月光透进来了,沉重的黑暗迅速淡去,半透明的银灰色中萌动着点点光晕,渐渐笼住这死亡的世界。
      那是一双比月光更清澈的眼睛。卷曲的发缯散落在宽阔的肩膀上,隐藏了一半的脸庞。映在夏轻寒眼里的是,深刻到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的青年。
      他手中执着巨大的剑,向后斜指地面,黑褐色的浆汁还在缓缓下坠。夏轻寒浅浅地移动视线,重新投向青年深邃的眼眸,那里平静无波,幽暗中模糊映出少年自己无辜的样子。
      嘴唇似乎被粘住了,口腔里尽是咸苦,心脏正在激越地跳动,身体却僵硬如石像。夏轻寒突然间察觉到自己正是一个重要的存在,命运正准备好了一系列的舞台催他上场,并且在他还在准备的时候就把超出他预想的场景制造了出来。他怔怔望着月光下微俯下身体探向自己的青年,从他的脸上却没有找到任何明显暗示,既不是对他迟迟不正视现实的轻蔑和嘲讽,也不是向他无法逃离现状的困窘致以同情和怜悯。是的,这人决不会是楚人,那他是盟友还是敌人?
      何况就算是楚人,又有多少能是自己的盟友,有多少更是自己的敌人?
      身高过于惊人的异族剑士直起身体,捞起已满是血污的被子,横执长剑用力拭了两下,转身巨剑回鞘,大步走去。
      满室铺满清透的月光,半开的拉门边上歪倒着两个黑衣人,色泽阴暗的血沫持续汩汩倾出,被映照成一滩滩凝滞的湖泊,持续散发出甜腥的气息。顺着地上血迹收回视线,榻前还有一人,以极不自然的姿态扭曲伏倒。
      夏轻寒这才注意到,月光没有被窗格划割成块,是因为,那唯一一扇窗,已经完全破了。
      那就是惊醒他的第一个声音,他知道,有人从窗外跃进,一剑刺入了向榻前扑来的人体,他听见寒风从耳边袭过,尾声坠上一声压抑的惨呼,随即是闷重的扑倒声响。
      少年记起来了,那巨剑挟带的风锐利如刀刃,那激响不断的碰撞里,有人要杀来,有人正保护。
      空旷的心底生出陌生的情感,体腔内附着上灼热的冲动,嗓子被酸涩的泪淹没,夏轻寒终于张开口唇,发出凄厉的悲号。
      两个人影疾速跑近,带动铁锈般的腥臭味扑鼻而来。有声音在大声呼喊,视野重归黑暗。

      商离跳下马车,一声清啸。
      身后一里之外霎时尘烟滚滚,数十乗\兵车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几成遮天蔽日之势。
      这,这是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随从吗?夏轻寒大惊之下,正瞅着景言张着嘴打呵欠的样子。就是嘛,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国使臣,当然应该有兵士随行。
      “商离啊,你带了多少乗\?”景言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口齿不清地问道,说完又是一个呵欠。
      “不多啊,才一百乗\。”武士爽朗地回答,“从中军里挑出的,都是勇武之士,王上可不想我们在半路就成了孤魂啊。”
      “哼,来了高手,我们也逃得了吗?”贵公子抚着额头眺望。
      “居然带了一百乗\?”夏轻寒喃喃自语,“我竟然完全没感觉到他们跟在后面……”
      两个贵族同时瞥了少年一眼,眼神中写着“那是你迟钝!”
      那出现在昨夜里的刺客呢?
      夏轻寒撇撇嘴,没出国境就遭到伏击,是楚国的密探没用还是你们故意的。
      出了邓城,再走一天,就将离开楚国,步入秦境,路途也恰是一半。夏轻寒在楚国地界内一共呆了不过半个月,短得似乎是一瞬,长得好像是一生。
      此时那个高挑的剑士勒马停在前面。卷发蓝眸,背负巨剑,沉默无言,正是在昨夜击退刺客,救了他。
      “为什么?”少年缩回马车里,眼中战车云集的场面更加缺乏真实感,“昨夜究竟是怎么了?这些军队也是、那个人也是……”
      “那是秦国的庆阳君,”景言轻声回答,“就是他,刚在咸阳举行的比剑大会上打败了我的族兄,成为新的‘天下第一剑士’。”

      夏轻寒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里。景言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眼神中有些愧疚,沉默许久之后,少年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叹息。
      如果我死了呢?夏轻寒忽然想到,是什么计划需要自己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半路横死呢?
      在前面驾车的商离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已经和庆阳君小心检视过那些尸体了,竟有十具尸体之多!我可杀了四个啊,应该没有漏网之鱼,但也说不定现在还有人跟着我们。你们看出来刺客是谁的人了吗?我觉得他们的剑法挺像秦国人的,简朴实用,而且腰带上都有小篆的纹色,可是没道理啊,秦王就算不想见我们,也没必要用这种手段吧,况且庆阳君怎么恰好也在,还施以援手呢?要是别国的话……”
      “庆阳君怎么说?”景言沉声问道。
      “他什么都没说!他不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商离愤愤地说,“他就是仔仔细细地察看尸体,好像也不太清楚状况。”声音渐渐低下去,又猛然拔高,“不对啊!如果他杀了自己人……不会吧……”
      “所以,”景言俯视着夏轻寒的脸下了结论,“一定是别国的人,他们希望秦楚马上开战!”
      是这样的吗?夏轻寒茫然地看着贵公子。他的左臂上方缠绕了一团白纱,包裹了昨夜新添的伤口。
      “你的伤,不要紧吧?”少年轻声询问。
      景言的脸僵住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慢慢浮上,他紧紧地盯住少年,“你……不怪我们吗?”
      “哈”,夏轻寒微微一笑,“当时看见地上的死人的确挺害怕的,现在想来,只要自己没死就好。”
      “刺客应该是同时进入我们三个各自的房间的,整齐划一,分工明晰,的确像是秦人的作风。我和商离一惊即起,总算能应付,抵挡之时听到你房内传出巨大声响,才惊觉不知你的情况怎样……”
      “遇刺的情况你们其实有预想,对吧?”夏轻寒淡淡发问。
      “……是的,只是……”
      “没关系,”少年了然一笑,“我的性命对于你们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
      所以,我死了,你们也不在乎,少一个累赘更好吧。
      但是,我不要死,我凭什么就该被别人利用、挟持,当作工具?我的命运凭什么握在不在乎我的人手里?
      只要我不死,我就有机会改变。

      马车陡然震动了一下,商离意气轩昂地拽起缰绳。
      乗\墨車,统百乗\,朝玄端,夕深衣,直至此时,夏轻寒终于感觉到,自己已进入了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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