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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醒 ...

  •   行进的速度比夏轻寒想像的要慢。
      车夫商离,本是楚王身旁的王卒①,身家并不比景言差多少。王上安排这样一位贵族武士来赶车,被劳役者固然沉静寡言,安守本分,而身份仅仅是大夫的幼子的景言居然悠然自得,毫无惶恐,夏轻寒不能不感到奇怪。
      每天上午悠闲地赶几个时辰路,正午一过就找地方投宿,一定要找干净安全的驿馆,要用新鲜丰富的膳食,要沐浴,要更衣,时不时还焚香抚琴,对月清歌。
      就算是贵公子的做派,这也不是出去游玩,而是去执行一个艰巨无比的任务啊……夏轻寒看着景言大摇大摆又走进邓城最好的宾馆,无语地跟上。
      包下一座精致的小楼,像平时一样讲究地用饭。景言端着酒杯,慢腾腾地对一直沉默的同行者说道:“我们在这里多住上两天吧。”
      “啊?”
      “嗯。”
      “你究竟在想什么啊,十天了!已经十天了!才走到邓城,我当时从咸阳到郢都才用了十天!!现在还有一大半的路程,照你这个走法,说不定我们还没到咸阳秦军就攻过来了!!!”夏轻寒一手拍上短案,酒水乱溅。
      少年向来平静无波的脸胀红了,好像压抑许久的怨气猛然爆发,伪装的老成假面被一句清清淡淡的陈述句打碎成片。
      “哦?”景言放下酒杯,“就算十天内我们赶到咸阳,你觉得在秦王面前说什么好呢?”
      “那是你的事情!”少年立即回道。
      “哈哈哈……”景言歪着头探看到少年一幅“与我何干”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商离啊,你看这孩子多可笑,”转头望向默默喝酒的商离,景言藏住眼中的疏防,“他还以为真的与他无关呢,你不觉得好笑吗?”
      被询问的武士抬起头,想了想说;“他确实还是个孩子吧。”
      笑声止住了。
      “是啊。你说得对。孩子的确是常常弄不清楚自己的位置的,”景言轻轻说道,“那么你呢?”
      商离的脸色凝固了,眼神如刀射向发问者。景言却低下头,给自己杯中注满酒。
      天色到底黑得迟了,残阳昏黄,迟迟未落,夏轻寒望见天际隐约现出一弯惨白的新月。
      “我知道,”少年用了忧伤的语调,“我不可能平安回家,也不可能再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了。既然楚王说过是我夏轻寒帮助太子逃亡,秦王又怎能放过我,说不定我的家人都被连坐,已遭不测了……”
      “那还没有,”景言沉吟了一会儿,“你难道忘了,太子出逃那么顺利?况且,我有确切的消息,秦王现在还没降罪给你。”
      消息,消息,你们知道所有的消息,你们安排好所有的剧目,别人都只是你们手中的木偶,任凭牵扯摇动!
      手指在暗中颤抖,牙齿恨恨地咬合,身体端正而坐。
      胸中燃烧的火焰,是否名为愤怒?
      夏轻寒一句话都没有说,数天来他压抑自己去考虑家人的事情,一直以为自己不过陷入一个迷离的梦,方才不经意地流露出心底的恐惧,又觉得那恐惧是可笑的梦话。
      直到景言说了“有确切的消息”,尖锐的疼痛瞬间刺入心底,蔓延出巨大的无力感,原本怦怦跳动的地方一片空洞。这是真实的吗?他问自己,这数天的奇遇居然是活生生的现实吗?家人的死生真真切切命悬一线吗?
      而自己昏昏噩噩,不为所动。
      太快发生的事情总是拉长了人们关于时间的感觉,自从命运不受自己掌控那时起,就人为地放弃了对现实的关注,不思考、不关心、不投入……只假装自己在做梦。
      以为主动暴露懦弱就可以从现实中逃脱了,以为自己承认无能就不用去承担家族的危难了,以为我只要说“我是被迫的,这一切与我无关”,别人就不再追究了……
      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就能永远轻松了吗?做出受难者的姿态,就可以保持狡猾地骗取到宽容和同情吗?
      谁让你在那天晚上出现在那个地方,遇到那个太子呢?!
      你不是说过,要直直面对“命运”吗?因为它无法预测,不去预测就是理所当然;因为它不能掌控,就容忍自己被任意摆布?!
      “怎么不说话了?”商离清清冷冷的声音划破室内的寂静,“说吧,景言,说说你们,你和子兰的打算。你连个正式的官职都没有,带着这个糊里糊涂的小孩子,子兰打得什么主意呢?至于我,当然是王上的人,王上既然信得过子兰,我总得明白具体的做法。”
      昏黑的室内看不清景言的表情,浅蓝直裾晕出雕塑般的轮廓,被质问的贵公子沉稳地望着窗外。
      “请再等一等,我不是故弄玄虚,”景言小小地辩解,“事实上,最不知所措的人是我。”
      嗯?
      “商离,你也知道,”景言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苦笑,“景家权臣众多,在朝中翻云覆雨亦非难事,我是幼子,向来受父母宠爱,只会寻欢作乐、醉生梦死而已。可是十天前,太子刚回到郢都,家父就向王上举荐了我。”
      那个晚上,至今仍然觉得是一个幻梦。月光下的庭院,开满了粉白的木兰,香气馥郁缠绵,装满香茅酒的铜壶浸入冷水,侍女的长袖随风微动。跟在父亲身后的少年清秀温润,向自己走来。
      父亲用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让景言第二天随他入朝,不是命令,倒像一种无可奈何的拜托。
      朝堂上,父亲看都没看他一眼,直直向前伏倒,苍凉地哀求王上给儿子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出使秦国化解危机。
      他只觉得可笑,昨夜才听说太子传奇般的故事,今晨就被父亲一手推进困境。他神色庄重,随即跪下道:“景言不才,愿为国效力。”
      群臣如释重负,他堕入深渊。
      夏轻寒的身份调查写在薄薄的丝帛上,握在他的手里。他的命运,在谁手里?

      再次见到那少年,站在子兰身后。
      公子子兰,是个奇怪的人。幼年曾做过屈左徒的学生,在王子中并不出众,只是太子芈横超乎寻常地喜欢这个弟弟。
      现在的子兰,是可以下命令的人。
      景言说“我们两个去秦国,也根本阻止不了战争的发生”,“我们的目的是设法让战争按照我们的想法来进行。”
      这不过是子兰的想法,子兰的话,明明白白写在手中的丝帛上。
      他用凉薄的语气复述,暗地嘲讽掌管着楚国所有密探的公子子兰。他看见夏轻寒眼中的疑惑,于是掩盖了自己的疑惑,与之不同的是,他感受到的不是命运的转变,而是被掩盖的某种东西在伺机而动。
      “请等一等,”景言再次说道,“有人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我们只能等待。”
      有人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擅自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注①王卒是楚王出征时的随身卫队,其精华是左、右“二广”,每广有战车十五乘。王卒是楚军的精锐部队,经常编入中军参加战斗。乘广由王族子弟组成。楚之中军亦以王族子弟为其兵员,装备优良,为楚师之精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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