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夏春秋》朝颜kenko

1、逃亡

　　王座后面是一面巨大的屏风。
　　深沉的暗红色在微微的光线流动下摇曳起来，一只只扭曲的凤凰怪异得舞动着。空气中隐约弥散出甜蜜的香味，高大的宫室四面都垂下飘逸的青纱，帘钩好像挂上了银玲，时不时奏出少女在远处欢笑般的妙音。
　　夏轻寒盘腿正正经经地端坐着，夕阳的余辉渐渐散去，灵巧的宫女们毫无声息地点燃柱子上的火炬，混合着浓烈香气的烟雾滲透到薄薄的衣料里，让皮肤的感觉更为黏腻难受。案子上的食盘已经撤下了，陶杯里刚酌上冰凉的清酒。他稍微错了错上身，清秀的面貌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表情。
　　唯一不耐烦也没有保持规规矩矩坐姿的人此时神情阴狠地敲击着案角，从高出数阶的王座上传来让人心神不定的咚咚声，沉默的臣子们任汗水浸湿了后背，还是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夏天到了，湖泊里小荷纤巧，鱼戏莲叶间，找只小船，清风丽日，碧色遮天，何其悦乎！夏轻寒眯着不算大的眼睛，微低下头神游四方。事实上，他认为要发生的所有事都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至于坐在这里，更是完全不在他想像范围内。
　　这孩子，对命运没有投入感。
　　王座上的男人突然嗤地笑出声来。50多岁的王者清瘦俊雅，只是眉目间隐含了重重阴戾。
　　当今的楚王慢慢立起身子：“夏轻寒,你救助了楚的太子,你想要什么封赏？ ”
　　少年在听到自己名字时微微惊了一下，幻想中的美景如流云消逝，抬起头，四周依然是沉重的寂暗。所有的目光都奔他而来，他却不知缘由。
　　楚王加重了语气：“你要什么封赏？”
　　“我，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少年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微需要掩饰的困惑，他稍觉窘迫地侧头，“王上，既然太子已平安归国，那轻寒想尽快回家。”
　　“哦？”楚王斜眼看着座下，太子高大的身躯几乎被幽暗的火光隐没在阴影里，“芈横！你要怎么感谢这位公子的救助呢？”
　　“我……儿臣……凭父王的意思……”年轻人用了几不可闻的胆小腔调，恐惧像潮湿的晚风，在室内层层涌动。
　　“横儿，”楚王突然温柔地唤到，“你不是第一次去他国为质子了，你怎么就敢在秦国杀死一个大夫呢！你不顾太子的风度，不顾我楚王室的威仪，你忘了你的修养，忘了你的责任吗？”
　　“你说吧，到底是什么，让你怒不可遏？”王上缓缓步下台阶，扫视了群臣一眼，“你们先下去吧，今天的宴会不太尽兴，既然太子好好地回来了，怎么跟秦王交代，你们今晚就仔细琢磨，明日再议吧。”
　　“轻寒，你再认真考虑下你的封赏，明天的朝会也要来。”
　　楚王回过头，将手放在已跪下的太子肩上。
　　随众人静静行礼，少年退出了令人窒息的宫室。
　　半圆的月亮是刚坠下的泪滴，初夏的郢都夜色如水，夏轻寒放慢脚步，走出长长的宫墙夹道，适才一同领宴的一位中年楚臣正在等他。
　　“夏公子，在下景差，婵媛姑娘带的信我看了，我已向王上请求，让你宿在我家，请不要客气随我来吧。”
　　“这……景大夫，我理应住在驿馆，还是不要麻烦了。”
　　“这也是王上的意思，你就不要推辞了，走吧，婵媛也在等你的消息呢。”
　　夏轻寒眼神清亮，略一颔首，“那就叨扰大夫了，我是山野陋民，失礼之处还请多担待。”
　　深紫色的广袖随风而动，高瘦的中年男人背影飘渺，仿佛暗夜中忧伤的幽灵，夏轻寒忍住了轻轻的叹息，一个大夫擅自接待来历不明的小人物，实在是……
　　他又抬起头看那枯黄的月亮，远远的背后，有着苛刻的眼睛。

　　第二天的朝堂当然没资格去，但身份似乎很低微的少年还是随大夫走进兰台宫，当大殿传来清越的钟鸣，他挺直身体，悠闲地注视着碧蓝碧蓝的天空。
　　他并非自愿去救助太子，更不是热血沸腾的游侠烈士要一路回护落难的贵族图个声名，事情的真相往往简单到无趣，对于这个还未行冠礼的孩子，被卷入巨大的麻烦之中才是一个确实的结论。
　　想必在昨夜之前，楚王就了解太子回国的一切原因和经过，在当今的战国乱世，楚与秦的奸细密探是最多也最能干的。这一路从咸阳到郢都的逃亡，虽然看似凶险，却处处有人接应，而秦王赢稷的追兵，也不太符合他们勇猛执著的威名。
　　可是，堂堂楚太子在咸阳一向被奉为上宾，一年前齐、魏、韩共伐楚国，楚向秦求救，这才让他作了质子，秦也如约出兵相救，还侵占了魏的蒲板、晋阳、封陵，以及韩的武遂。
　　那太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杀了秦的大夫？
　　朝堂上依旧飘荡着层层青纱，浓郁的不该属于这清爽夏日的香料正在燃烧，脚下的影子渐渐变短，夏轻寒皱了皱眉毛，唇角流露出少年独有的不耐烦。
　　一只漆杯递了过来，红得发暗的内壁中盛满了水，一段橘黄广袖稳稳得托在杯子下面，轻柔的嗓音在说：“久候了，请润润喉吧。”
　　少年面前是一位少年。
　　被浅黄和橘黄的薄绢柔和得包裹起来，长发仅在脑后松松束住，如装饰的黑缯散落在肩上。
　　夏轻寒接过水杯，“多谢了，殿下。”
　　“哦？”少年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目光落在腰际小小的凤型红玉上，“你的眼光真是尖利呢，轻寒。”
　　低沉的语音蕴含了某种不知名的意味，还来不及多想，少年就用了更加熟唸的口气，“你也直接叫我兰吧。”
　　“原来是公子子兰，轻寒失敬了。”
　　子兰眉目如画。看来也未及弱冠。年轻的贵公子有点惋惜地看向大殿，“怎么你们都不愿直接叫我的名字。”
　　略受责备的孩子低眉敛目，却未发一言。
　　“你知道吧，”子兰并未收转目光，“只有横哥这样唤我，可我一点都不喜欢。”.
　　“你也应该知道，太子在秦国发怒的原因吧，我也大概猜得到，可我还想再肯定一下，轻寒你说，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下也并未看见当时的情形啊，殿下。”
　　“但是他在这么远的路途上一定说了，他一向是藏不下什么事情的，”子兰压低了声音，“他真是没有王者的坚忍之心。”
　　“所以，你就直说吧，真真切切告诉我，看事情是不是我想得那样。”
　　夏轻寒一直凝视着子兰侧面的眼神移开了，柔软的脸颊一抹绯红，“太子殿下也没什么向我说的。”
　　“你想置身事外已经不可能了，轻寒，”和蔼的王子拢起端整的眉毛，“你被扯进来就没任何退路，不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样的理想，现实是无法改变的。你要是把我当朋友，至少在紧要时，我还帮得上你。”
　　“子兰殿下，”少年含笑说道，“我本没什么理想，被扯进来也是无辜，更不敢奢求殿下的垂青，但是殿下不该是这么没自信的人呐。”
　　“嗯？”王子略一凝神，“哈哈哈，轻寒真是妙人儿，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可是，”神情明显轻快许多的子兰止住笑声，“你终究陷在这麻烦里了。”

　　命运是什么？少年心头涌上了一个疑问，明明觉得很遥远的事情却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未来从此不可掌控，不可预料。
　　那么，夏轻寒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不能回头，就永远直直地面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