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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心事谁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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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桥山死了?”顾士泠移开眼瞳,转而问。
“失望?”李涯跷抬起腿,“担心给他的黑材料打了水漂?”他抬手翻开审讯顾士泠失踪后行踪的记录,“……入南开,随学生被警备司令部逮捕,两小时后释放。陆桥山为什么轻易放人?”他逼视顾士泠。
“因为我答应提供有关你的罪证。”顾士泠略稍动弹,碰着伤口,咝地抽口冷气,继复续言,“否则,同我一道被误捕的内线孙力学出不来,李队长您一网打尽地下学/运组织的计划会落空。”
李涯闻言,不由腰脊一挺,眉额微提。
“在警备司令部的牢房角落,孙力学贴的假胡髭掉落了一次,我碰巧瞥见,当时便折叹,李队长为党国不吝心血。”顾士泠举眸迎上李涯视线,“情报处第二档案室堆放了数以千计的学/运组织资料,郭佑良本身又活跃,我想,李队长应该早已掌握他为天津地下学/运主席的身份,以及学/运组织活动的大概规律;您花大气力找到孙力学这样一个身量、相貌都和郭似类之人,再让他化妆掩藏相貌,混在郭身边观察其举止特点,实可谓用心良苦;接下来,应是准备秘密逮捕郭佑良,让孙力学冒充郭参加华北诸省学/运代表月底在天津举行的秘密集会,获取详尽名单。无奈陆桥山半路杀出,致使学/运代表集会紧急取消,孙力学也被误捕,这些,扰乱了你的全盘计划。而陆与你形同水火,就算知道你的计划有利党国,也不会释人。”
李涯放下了原本跷叠的腿,审瞩顾士泠的眼睛,半晌,仰颌楔嘴轻言:“你既明白,为什么那晚在南开企图作梗?”
顾士泠迟疑些许,缓缓敛收视线:“李队长那晚是屠人的阵仗,不是秘密逮捕的架势,我虽非行动队出身,但这区别,也还略知一二;郭先生毕竟为国之英才、世之名儒,我不认为该杀……当然,”她顿了顿,“现在想来,到底是我漏算一步,郭先生现今,应犹活在李队长手上吧?”
李涯的右手食指摩挲上薄唇,眼中愈充满寻味:顾士泠,竟猜中了他全副心思。的确,郭佑良现今就被拘押在这家旅社五层顶头房间,并且一顿鞭子后就老实了,出乎意料地配合,业已协助行动队成功逮获天津地下学/运组织三个核心支部中,四名骨干;剩余人员,王白川已拿了最新口供去安排抓捕。
那晚,站长要他杀郭佑良,误打误撞启发了他新的思路:既然学生代表集会被取消,用孙力学冒充郭的办法落了空,索性就只秘密逮捕郭,加以审讯、问出名单,只不过,相比冒名顶替,这个办法会更费时间,因为郭很可能死硬不配合,而时间一长,要么地下学/运组织会转移,要么他们会像当初对付绣春楼的袁佩林那样,设法对郭灭口。为争取时间,他挑了个学生线人引路去南开,此线人虽样貌不似郭佑良,但身材相仿,他只消在秘密拘捕郭佑良的现场,枪击毁了此线人面容,再给其换上郭的衣物,就有可能瞒天过海,让共//党相信郭已罹难。
但出乎意料的是,孙力学突然出现,而孙与郭相似程度甚高,杀孙作替死鬼,显然事后被共//党识破的风险更低,所以李涯当场瞄准孙力学太阳穴,并示意王白川瞄准郭佑良左肩。反正,这个叫孙力学的内应原本不是保密局派入,而是河北的共//党阵营里叛变来的,戴老板昔年曾定下军统内使用共//党叛徒的八字原则——“尊而不敬、用而又防”;因此,杀掉孙力学,便实现了其最大利用价值,何需半点犹豫心慈。
砰砰两枪,孙力学被击毙,郭佑良则应声而倒、左肩血涌,极似胸膛中弹,随行学生无经验,霎时就乱了。顾士泠便是在此情形下,和幸存学生一道逃走。
想到这里,李涯打量起顾士泠:看来,不放她回站的决定果然是对的——他一直怀疑站里有内鬼,而聪明如她,亲眼见过郭佑良的枪案现场,难保不走漏消息。“你逃走,是因为在学生中听到了什么共//党的风声?”李涯问得漫不经心。
“对,”顾士泠吃力抬臂,抹开被汗水粘在眉额的碎发,“依稀听着句‘咱朝二分区逃’,所以临时起意,跟了他们去。先到灰楼地下的中转点,那里的人比学生老练,当场缴了我的枪,虽然我解释说是家里给的。好在郭佑良曾告诉学生们,说他读过我往昔发表的文章,正面评价我有思想、有抱负,所以同行学生坚持认为我不是敌人,并存在被追捕之危险。双方磋商折衷,决议蒙了我两眼后,和学生一道送往‘二分区’,可刚到达‘二分区’,就听有人斥责学生胡闹,于是我连眼上蒙布都没摘,就再度被送返灰楼地下室。也就是在这里,中途来了个上吐下泻的人,隐约听闻是原定执行暗杀任务,结果生病去不得,暂且过来歇脚。”
“在灰楼,你才摘了蒙布,发现有电话,又发现这个联络点的幌子是皮货生意;你知道我对灰楼的动静很熟悉,所以就找机会拨通了我办公室。”李涯对探究是谁除掉陆桥山这种败类并没甚兴趣,自卷挽衬衫衣袖,接下顾士泠的话,“但后来他们察觉有异,或者就是对你不够放心,于是伤了你两条胳膊以防万一。”李涯扯抽嘴角一嗤,“把命押在我身上,挺有胆量。”
顾士泠低目讪然莞尔,默认了李涯的话。经逾片刻,乃复抬眸相睹:“我没别的选择……何况,李队长虽问我给陆桥山提供黑材料的问题,但实际,在陆桥山的事情上,李队长应是有几分信我的;在我赴南开前,是李队长您,特意给了只新皮包……”她苦一抿嘴,两片没了口红修饰的唇全似蒙霜一般,“谢谢。”
收到顾士泠的致谢,李涯却忽然感觉周身有些局促——他很少有怜悯恻隐的妇人之仁,但当初站长下套,让顾士泠赴南开,他的确顾虑以她的身体,恐有性命之虞,故而吩咐手下人在新皮包内夹带了只枪给她防身。毕竟,愤怒的学生什么都可能做出来:北平当年,能逼得蔡校长挥拳,更能一炬焚尽赵家楼;而顾士泠先时休假回渝,依规矩须上交/配枪,等回返天津销假,陆桥山也来了,为免她轻易从学生中间脱身,站长迟迟拖延不肯发还枪支。
“我是看在你抗战功绩的份上,”李涯即刻道,转目停顿些许,自收将先前拍在床面的手枪回腰,起身搬开座椅,“也算你聪明,回津当晚在广宁街便着意同我做了个交待。”
那日,在听说陆桥山要回天津之时,李涯就明白了顾士泠在广宁街主动提陆的诗,意欲何为——站长秘书身份特殊,自古从皇帝到臣工,没有乐意自己近仆同部属结交的,故陆桥山在情报处任职时,顾士泠和他之间联系,一直用陆太太作为掩护;而顾士泠回津当晚,主动提陆那句“碧血应将成主义,素衣莫使涴风尘”,意在婉转地将自己与陆的关系向李涯作个坦诚,这一旦坦诚,也就暗示了李涯,她不会背地里帮陆桥山。所以第二天,当站长告诉李涯那两封信事件时,李涯便有几分判断:顾之所以寄两封,可能并非不信任他和余则成,而是单纯地不信任余则成,却又不得不报经副站长这位上级。
当然,李涯很清楚,自己这一系列判断,也许源于广宁街当晚共同的回忆、共同为党国前运的心有戚戚;也许,源于对顾士泠的由敬佩而改观、因改观生内疚。
“我并没有任何人的证据。”顾士泠忽然言语。
李涯私底不由一愕:顾士泠再次道中了他此时心思——他正想问她怀疑余则成,是否有凭证。
瞩视着眼前这张面孔,写满憔悴衰惫的五官中,独是一双清澄眸子,映着灯光耿耿烁闪,沈毅非常。李涯脑海返现出在青浦特训班受教的两句人性格言:回忆能萌发莫名的亲切,内疚会催生奇怪的信任,顷忽,不觉自嘲地垂首抽笑:“顾秘书,你颇费周章让我相信你,究竟为的什么?”
“我想,”顾士泠注视李涯沉吟少许,始言,“请李队长……”她猛一下嗽咳起来,撕心裂肺间,两颊很快红赤。
李涯着忙倒上杯水递去。好阵子,顾士泠方止住了咳嗽,只是气力已然不支,懈懈地更向身后褥垫上倒滑,李涯瞅状,便伸手去拿回水杯,不曾想,碰着顾士泠凉寒指尖的一刻,自己的手,竟是颤了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