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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暮云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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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半夜里不知道谁喝了一声,少年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慢慢清醒过来,此时是盛夏,虽然天光大亮,时间却还早。拨了拨头上身上的稻草,黑瘦的脸上一双眼睛蒙上了茫然。
三年了,他来到这里三年,每天除了吃睡,就是被蛇头打发去干苦工,每天从晨光熹微到灯火熄灭,中间三顿饭时间能得些歇息。早上蛇头按点来叫,若晚了,怕又是有皮鞭招呼过来了。
刚刚穿戴好,“蛇头”就从门口骂骂咧咧的进来了,“啥子时辰喏!还睡着!揍你咧!”
随着这一声叫喊,木屋里很快搅起了一阵不小的动静,仿佛有人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连空气都搅动开来。盛夏炎热,但是清晨的空气还有微微清凉。少年收起铺盖,被开门时带进来的凉风吹得清醒了几分。
“蛇头”仿佛是不满意一般,皮鞭毫不留情的落在穿衣服慢了一点的几个人身上。通铺已经收拾起来,地方一下子宽敞了许多,仿佛是河流冲刷出来的一个浅滩。
“白菜,今儿个太白楼的掌柜的要菜了,送的好赏你几钱银子!”蛇头依旧扯着嗓门大喊起来。
“白菜”只是他的代号,其实他自己叫什么早就忘记了,老子娘都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死了,而今长到十八岁,瘦的皮包骨头,却浑身练出来的蛮力。送菜这活儿算是最轻松的了,怕的却是前几日,在太白楼后街的勾栏院后门,被前几天来帮工的几个兄弟发现一具尸体。
从自己这窝棚到太白楼,勾栏院后门是必经之路。
此时天光大亮,白菜拉着一车时鲜食材进了太白楼后街。开封的晓市夏季开得很早,白菜瞅了一眼,几个守卫慢慢打开沉重的城门,心里算了算,约莫是卯时了,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几步,再不到地方,晚点了今晚又是一顿好打。
后门过去,太白楼的掌柜果真正在点卯,白菜连忙挤进去,恰好应了一声。跑堂的伙计接了菜,这才低声说了句,“兄弟好运气,难得你迟到一回,赶上二爷今天过来,这可巧了?不然下次可没展大人看护则个!”
挑水,劈柴,把场院里的稻谷晒了。白菜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就听外面传来几句。院子里也就几个帮工,都在不声不响的做着手里的活计。白菜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说话的是两个青年。
“……他们天天来这里,总有人知道吧?偏五爷没听过啥帮工什么的。”
“玉堂,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死去的人就是帮工,他们知道这伙伴的死因,大多怕是不敢说吧?”
“不敢说?”声音清朗的少年似乎哼了一声,“都出人命了还不敢说,不说你这只猫的官威,爷家的酒楼还开不开?五爷击鼓鸣冤还不行?”
另一个青年低低笑了一声。
后面的话白菜听不大清,心里却琢磨两人什么关系,听这说的话里谈论案子,十有八九是开封府的同僚,可语气怎么听都不像啊……
哎呀,不想了。开封府的官爷,跟自家八辈子打不到一块去。
【二】
直到晌午,白菜才草草用井水冲了冲一身臭汗,跟掌柜的告了一声,就回身往窝棚方向走。刚走到勾栏院后面那曾经死过人的地方,心里不由得犯嘀咕。
……他想起来了,前两天窝棚里是少了个叫杆子的伙计,呆在窝棚三年了他虽然不熟悉那些人,却也多少知道几个跟自己一起上工的,杆子就是其中一个。
可是蛇头全然当做没看见,平时要是少了一个人蛇头都会暴跳如雷,生怕是他们逃了。
忽然感觉有那么一丝后怕。
三年前来到那个窝棚他就知道,除非自己时来运转或者干满了四年才能走,否则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消失。
他们的工作,除了替蛇头做帮工。还有的就是——给蛇头不远处的一个煤窑挖煤,挖出来的煤每天被不同的帮工送到开封不同的秦楼酒馆,只是不敢给开封府。
就这么想着一愣神,就听头顶上掉下来一颗花生,打在额头上好不生疼。
白菜刚抬头想看看,一道白影便掠到眼前,惊得他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清那白衣少年样貌,不由得呆呆看着他,傻乎乎的不知道下一刻该干什么了。
白菜不懂什么身份贵贱,但是妍媸还是分的清楚,他送东西到勾栏院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龙阳馆里的美貌少年也见得不少,可见了眼前这少年,那些美人便都成了庸脂俗粉,不值一比。
“喂!呆木头,五爷有话问你,只盯着五爷做什么?”少年的声音明显带了些怒气,白菜一抬头,生生被那凌厉的目光刺得浑身打了个寒战,话都不利索了,“爷……爷只管问……”
许是白菜这番表现让少年觉得好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一乐,声音却清透明朗,极是好听,“呆木头,五爷问你,你可是开封的帮工?”
白菜傻乎乎的点点头。
“前几天,就这里死了个人,你可知道?”
想起这几天的怪事,白菜忽然脊背一凉。他自知粗愣,却也明白蛇头这么做的可能性。杆子怕是凶多吉少了,如果死的真的是杆子,蛇头想必是……想到这里,冷汗涔涔的就下来了。
少年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主儿,只催了一句,“知道就快说!若是不愿意,只管拿你上包大人那边说话!”
一听“包大人”三个字,白菜就吓了一跳。谁都知道青天大老爷包拯,可这位爷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反而叫他没法招架。少年见他吓得浑身抖抖索索,倒也懒得再多问,一把抓住他胳膊,就往东边走。
开封府的路白菜知道,可这么被少年抓着在大街上,反而叫人有种自己偷了东西被抓的感觉,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临近公堂更是吓得不敢进去了。
“喂,别跟熊包似的,五爷问你问不出来,叫包大人问你总行了吧?!”少年见他不肯进去,无端来了气,冲着他发起了火。
白菜更不敢接茬了。就在他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感觉身后有只手把自己拉起来。白菜一愣,差点哭出来,“展大人!”
来人自然是展昭,白菜虽然不大清楚京官都是谁,开封三杰还是都清楚的。展昭安抚般的拍拍他的肩膀,却伸手揽住少年的肩,极像是把那少年揽进怀里,声音温和依旧,“玉堂,我把人带进去,你去叫大人和先生,可好?”
“就你这死猫最会做人!”少年哼了一声,转头进去了,白色的发带被他甩到脑后。
不等白菜说什么,展昭已经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位兄弟不要害怕,那是陷空岛五义,江湖上人称‘锦毛鼠’的白玉堂白护卫,他也是年少,心思恪纯。小兄弟多多包涵了。”
……白玉堂,怪道听着耳熟,敢情在门口叫“玉堂”的是展大人,嘶……前段时间不是说猫鼠不和见面就打么?怎么看样子展大人还把那家伙当孩子似的?!
白菜这里正犯嘀咕,脚底下已经进了二堂。在没有证据之前是不过堂的。进了书房一看,白菜没来由的就跪下了,却不知道说什么。
包拯的态度很温和,问的问题跟白玉堂方才在小巷子里问的一样,白菜的脸色变了变,终于说了一句,“大人,我们是帮工的,前几天确实有个叫杆子的兄弟没回来,蛇头也没说什么,大人您是觉得,像是我们那儿的兄弟?”
“你也不用怕,本府只是问问情况,并非过堂审案。这几日你尽可以住在开封府。”
嘴唇动了动,白菜终究还是把知道的都说了。然而他知道的也有限的紧,况且也没见过啥大世面,连普通的想法都没有。
包拯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旁边的公孙策说了句什么。白菜紧张的四处看了看,却见白玉堂瞪着展昭,似乎刚才说了什么,正在赌气。
展昭轻轻笑了一声,轻轻握住他的手,安抚般的拍了拍。
【三】
那尸体白菜认得,正是他几天前丢失的兄弟杆子,浑身都是血,看样子似乎是不堪凌虐而死。
后来的半个月,白菜一直都在开封府。可是他闲不下来,他怕了蛇头那恨不得吞了他的眼神,他知道,蛇头肯定还会来找他的。
只是他没想到,蛇头被抓了。
蛇头被抓那天白菜正在后面帮公孙策挑着水打下手,经过前厅的时候,正见到那四大校尉中的两个押着一个人进来,蛇头满身是血,双目仿佛瞪出火一般赤红。
木桶“咣当”一声打翻,他没听见另一个人跟公孙策说了什么。公孙策一把拉起他的胳膊,说了一声“跟我上北厢”就连忙往北过去。
白菜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吓得他差点叫起来。展昭怀里抱着一个人,胸口一大片鲜红,长发有些散乱,看不清样子。白菜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能闻得到屋子里骇人的血腥,极其浓厚。
直到公孙策吼了他一句,白菜才反应过来,赶紧过去帮忙。
床上的人伤的极重,呼吸声几不可闻。展昭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节发白,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却一刻都没有从那人身上移开。
白菜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忽然认了出来,那不是白玉堂吗?
怎么可能呢,他不是这院子里最小最活泼开朗的一个么,平日里白菜还惊讶他怎么成天缠着展大人,展大人却还不嫌他烦。见别人都是一副见怪不见的样子,偶尔公孙先生和包大人还了然的一笑。
怎么会是他呢……他也…这么安静啊。
白菜拍拍脑袋,自己糊涂了不是?他伤得那么重,直到现在还在昏迷中,怎么可能还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的呢。
“白菜。”一晃神,他回头一看,公孙先生正站在院子里跟展大人说着什么,白菜闻声走过去,才听到几句低语。
“……谁能想到煤窑下面竟然有几十具白骨,看样子都埋了不少年了。玉堂看到那些尸体就忍不住了……也怪我,没拦住他,更没想到一个煤窑里竟然还有高手。”
“这也怪不得你,谁知道那姓黄的背后竟然有人啊。不过这白护卫的脾气也该收敛些了,总不能你一味护着,你能护他一辈子么?这……”
“先生,”展昭打断了他的话,“展某,愿意护着他一辈子。”
白菜没听懂这话有什么玄机,却见公孙先生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半晌,连声音都发抖了,“展护卫……你……此话不是儿戏!”
“展昭……并非儿戏,而是真心。”
后面的话白菜就更不明白了,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蛇头被抓了,他就自由了,可是他工作了三年的银子何处去讨要?以后上哪儿找个生计?
【四】
白菜抹了抹眼泪,跟福管家点了点头。
白福叹了口气,“你也不用谢我,这钱是五爷要给你的,以后就来白家干……不过咱这话可说前头,有些事情也不是不跟你说,别奇怪就去问,有啥就来问我,啊。”
白菜点点头,想了想,才问了一句,“福管家,前两天先生跟展大人在院子里叫我,展大人说了句话,倒把先生惊了一跳。”
“说啥?”白福伸了个懒腰。
“嗯……先生说叫展大人看顾着点爷,别成天不惜命,总不能看顾一辈子,展大人说了句……哦,他说‘愿意护着他一辈子’。”
白福一愣,转瞬就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嘿嘿一笑,摇了摇头。自家爷……果真是送进猫口逃不了喽!可眼下倒也不解释,只勾了勾手指,“嗯,别出声,跟我过来。”
此时暮色已然开始四合,飒飒晚风悠然掠过开始变得空旷的开封府大街,郁郁夕阳映着漫天火烧云,将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勾勒出一片金光。
还是他上回来的北厢房,然而一进去便闻得到浓郁的药草气息,白菜一愣,继而便听白福低声说,“五爷身子还虚着,展大人在里面——你听听。”
听墙角这事儿,白菜幼年在村子里也干过,可是却没这么明目张胆过。站在窗子后面,白菜忽然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在壁角下面听新婚夫妇的私语。正不知道怎么办,就听里面一声,“…玉堂,把药喝了。”
“苦死了……”
展昭轻叹了一声,“怕苦你还忍不住一会儿时间!要是我晚那么一步……”
屋里忽然就没声了,白菜以为这就完了,正打算回头看看白福还在不在,就听到屋里剧烈的咳嗽,展昭的声音带了些惊慌,“玉堂——”
“没事……”声音却带着些许无力,“死猫……竟然跟先生说……”
“我是认真的。”展昭说。屋里沉默了半晌,白玉堂似乎是笑了一声,“你的青天呢?你就不守着了?还有……”
“你都不在我身边了,青天还有什么意义?——什么人?”
白菜吓了一跳,却不防被白福一把捂住嘴,耳边就传来了白福的回答,“展爷,是白福。爷可需要侍候?”
白玉堂低低的笑了一声,“这时辰你歇了吧,不用了。”
跟着白福走到门口,白福才忽然问了一句,“白菜,你有心上人吗?”嘿嘿笑了两声,白菜想起了那个家乡还在等着他的女孩子,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吧,咱们爷跟展大人,也是一样啊……”白福说着,随手指了指前往白家院落的路,“走吧。”
白菜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夜无风无雨,夜色晴朗得仿佛是透明的墨蓝水晶,一轮明月伴着熠熠生辉的星子,将不远处的山川模模糊糊勾勒出一道黑色的轮廓,山上仿佛有云雾与山齐平。
“福管家,那是什么山啊?”
“那个?那是暮山啊……对了,爷经常念叨这两句呢,不知道最近看的什么书。暮云平,暮山横。”
暮云平,暮山横,几叶秋声和雁声,新人不要听。
白菜“嘶”吸了口气,哎,这个听过呢。上个月在绣春坊听一个花魁还是啥的唱过,叫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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