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残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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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安澜送了酒进去的时候，正是桃花开的时候。
送酒一向都是安澜的活计，母亲最为擅长酿酒，半年前开封府不知何时来了个焕然少年，在母亲的店铺里一坐就是好半天，每每酒坛子见了底，都会叫一声“老板娘！再来一坛！”
母亲就会笑着摇摇头，从地窖里起出一坛酒，交给安澜，叫她送去。
那酒就叫桃花酿，那少年，更像是桃花。
小心翼翼的端过去，少年身边的蓝衣剑客便替他拿过来，少年偶尔埋怨一两句，便转头摸摸安澜的脸，问道，丫头几岁了？
怯怯的看着恍如天仙的少年，安澜小声回答，六岁了。
少年便大笑一声，冲着母亲叫，老板娘，你家女儿漂亮，等她长大，五爷定给她寻个好人家！母亲便温和笑笑，那就劳烦五爷了。
彼年，安澜并不知道他为何会理会自己一个小酒馆老板娘的女儿。
这次送酒，是那个蓝衣剑客要的，娘曾经领着她唤那蓝衣剑客，诺，丫头，这是展大人。
然后依旧乖巧的送到他面前，乖巧的叫，展大人。
此次依然。
乖乖的送上酒，安澜听到里面咳嗽几声，是王头家的丫头来了吗？别叫她进来了，猫儿你送她回去吧。
展昭的声音依旧温和，我先收了酒再出去，病耗子一只，还想喝酒？然后屋里便没了声音，而后低低的一声，像是含着莫大的委屈。
……死猫。
【二】
安澜那天听着屋里的说话声就走了神，开封府的院子里桃花开了，粉色白色一片，如云似锦，蓦然春风一过，便有破碎的花瓣飘零漫天。
安澜伸出手，花瓣没有落到她手里，却落了她一头一身。清甜的桃花香沾染了便洗不掉了，安澜抬头，冲着阳光跳起来，吹散了桃花树下摘来的蒲公英。
娘说过，桃花就像是人，年年岁岁都有那么一个季节开放，然后凋零。
那桃花还可以再开啊，她懵懵懂懂的问。引来依旧每天来喝酒的华美少年一阵大笑，丫头说得好！落了明年还会再开！
——可是开过的那朵，便再也回不来了。
展昭抱起趴在桌上睡着的小女孩，慢慢往开封城南走去。安澜一头一身都是桃花花瓣，午后的阳光下跳着吹蒲公英的情景恰好在白玉堂出门的时候看到，他回来时，少年难得安静的看着年仅七岁的小女孩被漫天桃花所笼罩。
——其实你比她更美。
只是这话展昭还不敢说出来，临走前，一连半个月都没出门的白玉堂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支鎏金簪子，插在安澜头上，戳戳她的小脸，丫头，这是给你娘的，她见了自然明白。
夜里安澜站在门口，母亲在屋里安静的流泪，偶尔抽泣一声。
……王头的家人就是开封府的家人，大人和玉堂都这么说，嫂子节哀，有事找展某和玉堂，一定竭力帮忙。
少顷，母亲住了声，说话中带着鼻音。
展大人费心了，那死鬼算是死得其所，倒没负了官家厚爱……他能得大人和五爷侧目，奴家已是感激不尽……母亲似乎笑了一声。
……只是奴家仅有安澜一个女儿，若展大人和五爷看顾则个，便让五爷莫忘了他自个儿说的，给我家姑娘寻个好人家。
屋里便静了。
后面的事情是安澜在酒馆听客人们说的——
洞庭湖水患，朝廷拨了银子下去，却被贪官污吏贪了银子。官家叫父亲和白玉堂随颜查散查探一番，却不料遇上险情，原本是白玉堂叫父亲护送颜查散先离开，却不料，父亲将颜大人送到安全地方后反而又回去了……
安澜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可是她知道，爹不会回来了。
少年再次出现在酒馆，安静了不少。那展大人更沉默了，半晌，才唤她，安澜，你来。
小脸哭得像小花猫，安澜抽噎着过去，却被白衣少年抱起来。
那是安澜第一次近距离的看白玉堂，肤色苍白若透明，原本戏谑清凌的桃花眼此时却是从来不属于他的沉重。片刻，他才认真的对安澜说。丫头，你爹……走了，但是你还有白叔叔展叔叔，以后你爹不回来，叔叔陪你玩，教你写字，好不好？
安澜哭得更厉害了，小手抓住白玉堂的袖子，白叔叔，我爹为什么不回来？他不要安澜了吗？
七岁的安澜听不出来，白玉堂原本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片刻，安澜就被展昭轻轻擦去脸上的眼泪。爹当然要安澜，只是他说，就算他不回来，安澜也有叔叔，会一辈子很快乐。
慢慢住了哭声，安澜抬起头，那叔叔……你们会不会也像爹一样离开安澜？
【三】
转眼间两年过去，展昭再一次来到酒馆的时候，已然夕阳西下。青石板道上身影孤独而萧索，安澜似乎看出了什么。
两个月前，白玉堂和展昭最后一次来到娘的酒馆，少年大笑着冲母亲叫着，老板娘，给五爷上一坛酒！大坛的！
一如三年前的活泼飞扬，安澜看了看那一夜，月圆，已到中秋了。
早就习惯了三年来蓝衣剑客带着白衣少年先去太白楼聚一聚，然后就跑到这里来赏月，顺便跟娘说些什么，走的时候，安澜总是被白衣少年塞进怀里好多月饼。
母亲虔诚的念过佛经，然后收拾案上的书册，忽然不小心掉落一本。安澜上前，帮母亲捡起来。低头，是白玉堂第一次教她背的，卓文君的《怨郎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可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变无情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阑，九月登高望飞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榴花如火，偏遭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以心寒，忽匆匆，三月桃花流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安澜久久望着摊开的那一页，“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刺痛了她的眼睛。
这是娘曾经弹唱过的，幼年的悲哀忽然就浓浓的涌上来。她并不知道就在她看着那行字的时候，一个紫衣华服的男人手抚胡须，写下了三个字。
守卫无意间瞥了一眼，冲霄楼。
【四】
其实那年安澜问他们，你们会不会也像爹一样离开安澜？白玉堂并没有回答。
他只说，人之生也刚强，其死也柔弱。
——人的生命，到底还是很脆弱的，就像是那年的桃花，一阵大雨，便零落成泥，空留桃花的草木青气。
如果能回头，展昭一定会替他说，不会的。
不是说给安澜，是说给自己。玉堂不会离开自己的。
还有那半坛酒，其实根本没有喝完。老板娘笑着说，五爷，等你从襄阳回来，这酒还给你留着，等你来喝完。
其实那酒……怕是早就没人喝了吧？
安澜早就懂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淡看朝花夕落。青石板道上，却空留蓝衫一袭。
展昭依旧笑着，笑容里是安澜见过的，却依旧不明白的淡淡悲凉。
安澜依旧安安静静的取来那半坛残酿，细细的擦干净酒坛。离去前展昭忽然叫住她，安澜。
展昭蓦然对上一双淡然的眼睛，而后浅浅的笑开，这桃花酿虽好，却鲜有人知，展叔叔换个名字可好？
桃花衣衫流年换，剑歌天下且寻春。这桃花酿往后，就改为玉堂春，可好？
安澜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拼命点头，眼泪却成串的掉下来。展叔叔，白叔叔跟我爹一样回不来了，是吗？
展昭黯然看着手中的酒杯，却没回答，只说了句，安澜，还记得白叔叔教你唱的那首歌吗？
清江一桨漾春水，断肠清啸荡绝崖。凌云剑歌飞红乱，且把江湖寄天涯。
唱罢，展昭叹了句什么。
安澜怔怔看着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展昭，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展昭最后说的是……
……莫将沉醉换悲凉，清歌亦断肠。
官家微服私访到城南，抬头看了一眼酒馆，拉住小女孩。小姑娘，这酒馆名为“云来”，是谁取的名字？
安澜抬头，一双眸子波澜不兴，声调也淡淡的。
是官家新年追封的正二品右将军，白玉堂。他最爱来此喝酒，我爹死后，他便帮了我家这铺子，说叫这个名字，必然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官家心头一震。
姑娘，贵馆据说有佳酿，极为甘醇，可为在下上一坛？见安澜点头，不由得问了一句，不知这佳酿可有名字，不若在下取一个？
安澜转身，浅笑着回了一句。不劳阁下费心，这酒名为，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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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残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