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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折梅令 ...

  •   【一】风动疏影暗香

      长街卷起了肃杀的东风,贯穿了整个巷子。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这么飘飘扬扬落下了,大多数孩童都裹着厚厚的棉衣,嘻嘻哈哈地在结了冰的地面滑来滑去,偶尔摔倒了,摔不痛的咯咯笑声便清脆地回荡在巷子里。

      从衣柜里捞出斗篷披上,少年推开窗子看了看雪,不知道这雪什么时候会停,但是对他来似乎说意义并不大——总归是被黑脸公公说一顿,然后背书罢了。

      当年为何来到开封,他已然并没有很多记忆,但是来到书堂,每天被那个黑脸公公和白脸叔叔一板一眼摇头晃脑的温书,自己感觉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枯燥无味。还是拉上兜帽,撑开伞,往学堂跑去。

      那年的天很冷,他记得,连砚台都成了坚硬的冰块,呵手跺脚地跑到书桌前坐下。少年正对上男子一双温和的双眼。他轻声道,“公孙先生今天有事,既然都到了,那就开始吧。按照先生的习惯——”男子冲他点点头,“你先开始,昨个儿先生教你的。”

      少年揉揉眼睛,一早上睡得晕晕乎乎,可昨天那一遍一遍的抄写还是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横笛和愁听,斜枝依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男子微微颔首,然后便顺序点过去。少年趴在桌子转头一看,男子已经到了后面了,抬起毛笔,左边一点儿右边一点儿,往窗外一看,正像极了外面的梅花。

      翻开新一页,依旧还是梅。少年揉揉后脑,真不知道先生为什么那么喜欢梅花,翻了翻后面……一整本书都是梅花诗。抬起头,咦?今天来授课的这个人,衣襟上也有梅花。

      见少年傻乎乎地盯着自己,男子露出好看的笑容,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别走神,要是喜欢梅花,便下学了到北厢去,那里的梅花管够你看。”

      孩子的心就那么一点儿,少年连忙点头,认认真真地背下去——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北厢距离学堂并不算远,下学后,他一路小跑地跟上去。一直到了屋里,男子才笑道,“外面冷,进来暖和一会儿吧。”

      少年用力点点头,捧着热乎乎的茶杯打量着不大的居室。外面雪白的光线射进来,一缕天光落在掀起的帷幔上,莹莹然反射过一丝银亮的光线。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桌子上,少年从凳子上跳下来,凑过去认真地看着那副帐子。

      月白的鲛纱,银线隐隐约约织出一片片暗纹。少年慢慢用手一点点掀开,原来是整整一枝梅花,散开的白梅整个织了进去。

      在少年的心底全都是惊叹,他丝毫没有发现,其实他已然将一个算不得秘密的秘密揭开了一角。

      少年想的是,他从来没听说过展大人爱梅花爱到这个地步。

      “帘子里是什么味道?”

      “梅花香……”

      “那我送你点香料可好?”

      “点起来一股火烧气,烟熏火燎的,没这个……展大人?”

      少年慌忙转过身来,展大人只是出去折了几枝梅花,那寒梅还未完全绽放,花瓣衬着嫩绿色的青瓷觚,甚至还带些刚融化的,晶莹剔透的雪珠。

      折梅送情意。少年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倒是不知道展大人折梅,会送谁?

      少年怔怔地望着梅花,唔,听说年前的丁家来了,那丁姑姑还来学堂找过展大人呢,对了,还送了好多点心!

      “展大人。”少年挠挠后脑勺,叫了一声。展昭正靠在窗前出神,闻声转过头来,少年呵了呵手,“为什么要把梅花放在自己窗户前面?公孙先生说,梅花是送情人的。”

      “是啊。”展昭轻笑一声,“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折梅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现在,我怕是送不出去了。窗前看看疏影暗香就好。”

      少年爬上凳子,重新抱住那还没凉掉的茶水.眼睛转到墙上,他才忽然发现,那是两把剑。

      他认得剑鞘上刻着的两个字:巨阙。一回头,展昭一直随手带着的剑就横在他眼前的桌子上,剑鞘雪白。悄悄碰了碰,竟然还有一丝暖意。

      正琢磨着,不远处竟然传来了呼唤声,少年连忙放下茶杯跳下来。拉开门出来,正是父亲找来了。父亲说了很多,他却没听进去,回头看看,父亲正向身后的男子道谢,忽然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目光像是直直地钉到心里。展昭俯下身,摸摸他的脑袋,“想来就明天了,令尊已经答应了。”

      他什么都没说,少年想。展昭这个人,冷的好像冬天一样。

      二、【依稀琉璃灯旁】

      说是明日再来,少年第二天来的时候,已然到了黄昏。

      他还是从学堂转过去的,开封府的人都知道,大门进去那是击鼓鸣冤的,他没啥冤情可言,只是一个来看梅花的孩子。或者说,他是想来听故事的。

      雪后的黄昏永远有着不同于其他时刻的绚丽,落日熔金,云霞瑰丽,金红色的光斑跳跃着落到雪上,便立刻被染上了一层金红。天空像是燃烧起来,血与火的颜色不断地交织变换。让他忽然就想起公孙先生曾经讲的故事。

      万箭障目血染冲霄,襄阳惊变一夜火起。

      他并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是真的。他见过火,旧年除夕,母亲总是将火炉烧的很旺,橘红色的火舌舐舔着锅底,熊熊燃烧着,直到炉膛里的柴都化为灰烬。

      他想,那所谓的冲霄楼应该也像是他家的炉子一样,被人点着了,然后就那么烧着,映红了半边天。

      等他走到梅树下的时候,那朵朵红梅白梅都已经开了。浅绿色的蕊翘起梨花一般的花丝,少年忽然就爬上树,爬到一半,屁股陡然一痛,“哎哟”一声从树上掉下来了。

      摸了摸屁股,少年慢慢爬起来。眼前白花花地亮了亮,展昭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来了就说一声,非要爬上来。摔痛了,下次还爬?”

      “明明是你扔石头!”少年气鼓鼓地叫起来,“展大人你真坏!我要告诉包大人。”

      “还真不是第一次听人说我坏了,包大人十有八九会信的。”

      “咦?公孙先生说那个词叫……”

      “伪君子。”

      展昭端着一盏琉璃灯独自站在雪梅树下,少年揉揉眼睛,忽然觉得,他住在这个院子里,有种跟别人不一样的感觉。

      孤独,冰冷,还有寂寥。

      “展大人,为什么你不搬到那个院子里去?”少年眨着眼睛问。

      展昭低下头拨了拨烛芯,抬头看了一眼,“因为我舍不得这里,这里有我爱的人……曾经留下的东西。比如这棵梅树,还有这盏灯。”

      “他为什么不回来找你?”少年好奇地看了看树又看了看琉璃灯。却听展昭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只有在这里,我偶尔到院子里坐一会儿,才能感觉到他还在我身边。只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少年发现,他似乎也能听懂他的意思。嗯,比如说,公孙先生说过,有时候,不在了的意思,就是已经死了。对了,公孙先生还说……

      “先生说,这叫襄阳别?”

      灯下男人的背后一顿,展昭领着他进了屋,这才关上门,低头点亮了烛火慢慢问他,“先生说的,襄阳别?”

      “对啊,先生说,襄阳别就是最惨痛的离别,阴阳相隔。死去的人是为了活着的人,而活着的人永远都活在有死去的人的回忆里。还说……如果有一天,你曾经看着很温暖的人不再温暖了,就是说,他的心已经冷了。”

      少年看了一眼已经灭掉的香炉,抬起头“展大人你说,死灰复燃,真的有这种事儿吗?”

      展昭摇摇头,在他旁边坐下。“也许,只不过我并不想复燃了。就像这个香炉,也曾经是他的,但是自从他离开以后,除了他的忌日,我从来不点这个香炉。对我来说,这里是不是有香,已经不重要了。”

      少年撅起嘴,“你和先生一样,从来不肯讲清楚,可我想听你的故事。”

      展昭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认为,我要送梅花,应该送什么样的人?”

      挠挠头,少年认真地摇摇头,只好抓住展昭的袖子,“你跟我说嘛……比丁姑姑好吗?”

      “比她漂亮,比她武功好,比她懂我,但是他很调皮,以前偷过我的东西,然后我们上房顶打过架,那时的月亮很明亮,夜色也很美。可任是月光还是雪,都没有他更美。”

      少年咯咯乐道,“我听我爹跟娘说,灯下看美人才最美。”

      展昭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孩子不懂别乱说。”

      “那你告诉我不就行了?”

      三、【不思量自难忘】

      “啊,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展昭沉默了半晌,才摇头道,“如果非要说,也跟这世上的痴情人差不多,只不过不同的是,他……不是女孩子罢了。”

      “你们两个都是男人,可我爹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等你找到那个人了,你就不一定在乎这个了,爱都爱了,整个心恨不得给他,恨不得把他捧在手里疼的,你在乎他是男的是女的?”

      “唔……不知道。”少年认真地回答了这么一句,展昭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一巴掌轻轻拍到他后脑勺上,“到底还听不听?不听我就送你回家。也省的你知道了以后出去乱说。”

      “听!我不会跟别人说的!”爬到凳子上立刻坐好,乖乖得盯着展昭,“你们怎么认识的?从这个开始讲吧。”

      “嗯。我认识他是在安平镇的潘家楼,那时候我还没到开封来,只是想仗剑天涯,过游侠的日子。闯荡一下江湖,那年我二十四岁。原本只是想休息一下,找个地方吃饭然后继续到下一个城镇。结果在楼上,我就看到他了。他很耀眼,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但是当时,请他吃饭的是个坏人。”

      少年眨眨眼睛,“那他不是坏人吗?”

      “他哪里知道那人是坏人啊,不过知道了以后就走了。当时他还救了一个女孩子——嗯,就像你那个小美姐姐,就像她那样的姑娘,要被抢走的,他替那姑娘交了银子。”

      “啊,那为啥他被你看上了?不应该接下来就是他娶了那姑娘吗?”

      展昭刚含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听到这话险些笑喷出来。“咳咳……真说要娶,怕是玉堂也看不上那姑娘吧?他才不在乎呢,当晚就跑到抢姑娘的那人家,割了老太太的耳朵,打晕了那父子,抢了一半银子走了。”

      “一半?”

      “是啊,另一半归我了。怎么样?你想起什么了?”

      少年皱起眉,苦苦想了半天,展昭也不催他。这些故事公孙策定然教过,他只当给一个孩子复习一遍了。却不料那孩子忽然蹦出一句——

      “展大人,公孙先生说你是伪君子真没说错,一共那么多,你拿走了一半,不就是把他的一半都拿走了吗?他自己丢了的一半被你拿走了,当然以后要来找你嘛!”

      展昭嘴角抽搐了一下,果然,小孩子的思维他有点跟不上,显然少年把“银子”这个重点给忽略了。

      可这么说来也没错。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展昭无奈地回了一句,“后来,我到了开封,皇上给了我一个封号,叫‘御猫’,他很生气,就来找我了。”

      “你是猫,你抢走了他的一半……那他会不会是一只小老鼠?”

      “对,他就是一只小老鼠,还是雪白雪白的。小老鼠咬人很厉害,所以那天他咬坏了宫墙,跑到宫里写了一首诗,然后来找我打架——就是那天的月色,我还记得,从此再也没有那么美的夜晚了。”

      不是夜色不够美,而是再也没有了能够焕然夜色的人。

      “再后来,他就被我抓住了。这间屋子,他就住在这里。”

      少年咯咯笑起来,“小老鼠爬到猫的屋子里,那不是送到嘴边了么?”

      展昭也乐了,“可不是送到嘴边的,所以他就成了我的了。他很调皮,在我的心里挖了一个洞,自己大摇大摆地住进去了,还关上门,从此,我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了。”

      少年依旧乐不可支,“妹妹养过一只白色的小老鼠,小白鼠的毛又软又暖和,就是冬天就懒了,怎么都弄不醒它。”

      “我那只倒是挺活泼,就是怕冷的很,到了冬天浑身都冰凉冰凉的。他还偏喜欢下雪的时候出去玩,有一次我和欧阳老哥哥——就是上次带你们扎马步的老伯伯——出去,刚一回来,我们两个人脸色都挨了一团雪。”

      展昭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少年乐得哈哈大笑,“那欧阳老伯伯会不会打他的屁股?公孙先生说,不乖要打屁股的。”

      “哪有,你欧阳老伯伯很和善的,他倒是没生气,不过我那次玩过分了,把水放在门上,然后——那水就全倒他身上了。”

      少年张大了嘴,“下雪天很冷的,你浇了他一身水,他会生病的。”

      “所以我那天……弄得他很伤心。也是那天我才知道,谁都可以那么对他,唯独我不可以。因为我很特别,在他心里很特别,我不可以这样欺负他——确实是我错了,可我那天很高兴,我爱的人,他也爱我。”

      四、【绮窗傲雪凌霜】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些幸福就像是这梅花,都是在最冷的时候绽放得越是美。很多人看不得我们,很多人都在劝我劝他分开,说我们不应该在一起。”

      “胡说胡说!”少年气鼓鼓地拍了拍桌子,“你们想在一起关他们什么事儿?他们是嫉妒!”

      “有些人是嫉妒。”展昭淡淡地倒了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可他们是真的明白我们这条路很艰难,一开始,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被人说道,可时间长了,大家就都便习惯了。那段日子,是我一辈子最好的日子。一千个日夜,我一直在数着,从他被我泼了一身冰水开始,一直到他离开,我们一共在一起了一千天。

      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梅花一定要在冬天开。不是因为开不得,而是因为只有在冬天才最美。可一旦到了春天,梅花却再也不会开了。春天百花,都是梅花落尽,零落成泥之后,攫着梅花的落红才开的。”

      他的死,换来别人的生,何不也是一树寒梅。

      少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也哽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一颗透明的水珠从展昭眼中落下,茶水里陡然激起一层涟漪,然后迅速平静。

      “……接到冲霄楼那个消息的时候,原本应该是我去的,可我不想让他参与进来,论奇门八卦,论璇玑玲珑,他都是最上乘的人选。可我没想到,他那等聪明,如何看不出我的想法,所以那天,他把我灌醉了,然后走了。去……襄阳了。他说,其实国家大义什么的他当然懂,包大人没了我开封府就不能伸冤了吗,我恨我当时喝醉了,什么都没听懂。”

      少年抹了抹脸色的眼泪,吸了吸鼻子,“是公孙先生……说的…襄阳吗?”

      展昭抬手给他擦了擦眼泪,“是,那把火也是我放的。襄阳王就在冲霄楼顶,他要看着玉堂死去他才甘心……玉堂跳下来的时候,楼下已经万箭齐发——”

      “没有办法救他吗?”少年摇着展昭的胳膊,“别让他死……”

      展昭咬了咬下唇,轻轻拍拍他的手,“我很想救他,哪怕一命换一命我也不想这样。那天也像这样,大雪漫天,唯一有颜色的只有他的血和我眼前已经燃烧的冲霄楼。是我烧了它,我要让冲霄楼和整个襄阳王府,都为他陪葬。”

      那一刻的话里透出冷酷让少年吓了一跳,可他抬起头来,却是狠厉的话语中,眼中浸满的绝望和悲凉,那是冷到了心里的绝望。

      “玉堂死在我怀里,他一直都抓紧我的衣袖没松手,我不知道他临终前到底想说什么。”

      “你的衣袖上有什么?”少年把自己的脸擦了一遍又一遍,有些瓮声瓮气地问。展昭沉默了一下,然后掀起衣袖。

      ——衣袖上绘着一幅傲雪凌霜的红梅。

      “他最后一句话是:我种在院子里的梅花,应该开了。”

      尾声 【零落暗香如故】

      外面有人在叫孩子的名字,少年一愣,连忙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门开了,少女看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复杂地看向展昭。

      月白衣衫的男子已然回过头去,但是那一瞬,眼底汹涌的泪水已然映入眼帘。袖子还掀开着,一簇血红的梅花异常妖艳。

      只有梅花落尽了,那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尘,春花才会吸取着梅的身躯一片姹紫嫣红。只是冬天再折梅,也无人送去了。

      孩子吸着鼻子,“展大人,你说,你想把梅花送过去的那个人,他有没有名字?”

      展昭点点头,“他叫白玉堂——跟姐姐回家吧,芸生。”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折梅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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