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思》咫尺画堂

15、秘密

　　大约是觉得事情已经不可能更坏，到了这个地步，章二夫人反而冷静下来。
　　她让章思给她报了语言学校，拿着章思给她写的中德语言对照的地图，把公寓楼附近的超市、医院都逛了个遍，面试保姆、买家具、买各种家居用品，把放完假回来的亚瑟指使得团团转。
　　自然，章思的秘密也不出所料地传回了章家，毕竟，亚瑟的工资不是章思付账。
　　亚瑟并没有特意去报告章思的小秘密，主要是因为，以他参军退役再做私人保镖的单纯经历来说，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位过分美丽安静、天天两点一线、平时跟他说话从来正常平静的大小姐，居然会做出这种堂而皇之欺上瞒下的事情。
　　而且章二夫人不也是一副理所当然镇定自若的模样吗——所以在亚瑟放完假回来，章思的秘密居然又多维持了一个月。

　　事情最后是从章二夫人的信用卡账单开始暴露的。章二夫人买买买的信用卡账单到了还款期，章二老爷的小金库被血淋淋地划掉一大块，那数字连章二老爷看了，都感觉心底突然一痛。
　　章二老爷皱了皱眉头，虽然女人买买买是常事，不过这花的是有点多了。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跟女人计较，有次在谈事时，在自己哥哥面前抱怨了几句。
　　在一旁的章尧听了倒觉得有点稀奇，自己这个二叔是典型的老古板大男子主义，从来不管家里女人干嘛，如果连他都抱怨，那就真的是花得很不少了。他不好隔房去问自家的二婶买了些什么，就在亚瑟定期向他汇报时顺口问了一句。
　　一板一眼的德国人亚瑟说：“哦，章夫人给章小姐添了些家具，总计有一套卧室家具、两套婴儿家具、一套厨房用具，我都已经协助章夫人收货并安置完毕。”
　　握着电话的章尧简直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足足隔了十分钟，他才收敛了心神，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朝电话吼道：“你把章思在德国的账户支出明细、医疗记录立刻找出来发给我，现在，马上！”

　　章家大约是炸了。
　　章二夫人跟章二老爷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摔了电话之后，章二夫人若无其事地转过头，问章思：“今晚你想吃什么？我跟你说，不要不相信燕窝海参这类东西，老祖宗的智慧，哪是你能指摘的。我给你炖了你就乖乖给我吃完，再给我装孕吐吃不下，小心我揍你。”
　　坐在摇椅里看书的章思抬起眼眸，细细打量着章二夫人的眉眼。章二夫人保养良好的眉眼中有些急躁，有些愤恨，然而更有一种坦然的无所谓。
　　“妈妈，你后悔吗？”章思偏了偏头，发问。
　　“后悔？”章二夫人嗤了一声，“后悔有用吗？”章二夫人拎起勺子，掀开一锅炖的各类中国特色食材里搅了搅，小火慢炖的食材被一搅动，发出“噗、噗”地声响，散发出一股奇特的混杂香味。
　　“没有用的话，为什么要后悔？”
　　章二夫人知道章思在问什么。她问她的，不仅仅是眼前，她问的，是那么多年来的夹杂着各种不愉快的生活。
　　然而年少时历经过多年动乱曾独自一人以稚龄挑起照顾家中弟妹重任，结婚后又随着章家在军场宦海里起起伏伏见惯他人楼起楼塌的章二夫人，有着比自己女儿所了解的更为坚韧的内心，更有着如出一辙的执拗。
　　章思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曾经存在的现实里，看到章思死的那一刻，章二夫人在痛骂所有人一顿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那把章思用来自杀的枪的扳机。
　　她的母亲跟她一样，选择了同样的路。
　　章二夫人后悔吗？
　　章二夫人说后悔无用。
　　她后悔吗？
　　并不。眼前的路的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每个选择，都是当下自己内心的抉择。
　　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她会想做得更好，但是，后悔，并不。
　　直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
　　爱，没有后悔过。
　　恨，同样也不会。
　　脚尖点了点地，摇椅轻轻地摇晃起来，章思在一室的奇异的蛋白质香味中，微微勾了勾唇角。
　　啊，躲到最后，还是免不了吃那些说不清模样味道奇特的食材，希望肚子的两个小朋友，看在它们的妈妈这么努力的份上，千万不要让她吐出来。

　　章尧给章思打了个电话。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说了：“小思，我觉得孩子不能留。”他的声音很沉稳，显示着这是经过他长久思考之后的结果，因此分外不可动摇。
　　“为什么？”章思一手拎着电话，手里端着一杯早餐的热牛奶，慢慢地踱到窗边。
　　圣诞假期和新年假期已经结束，很快又到了即将开学的时候。窗外楼下的花楸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粗枝上还盛着一捧残雪，然而枝尖上已经钻出零星的叶片嫩芽。
　　德国现在是早上八点，在章二老爷的电话无功而返之后，章尧大概是掐着她起床的时间，就给她打电话了。
　　“有孩子的话，会拖累你的学业，甚至你以后的婚姻。”停了停，章尧继续沉稳地道：“二叔很生气，说如果你不放弃孩子的话，就要暂停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你现在还在读书，需要家里的支持。”
　　“爷爷的意见呢？”章思不置可否，电话里她的声音在清晨时略微显得有些低哑，但并没有什么慌张之意。
　　章尧顿了顿，回答道：“爷爷跟我的意见一致。”
　　“不是。”在章尧看不见的这一端，章思看着楼下的花楸树，嘴角勾了勾，“我的意思是，爷爷对余初连有什么意见？”
　　章尧顿住了。
　　说起来，他有什么资格的指挥章思呢，他目前正在面对的情况，不正是章思的翻版吗？
　　流落异乡的初恋情人，父不明的孩子，边读书边养孩子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余初连到英国的时候，已经是个做过大学助教的成人了。
　　章尧深吸一口气，回道：“她不一样，始终小眉是要认祖归宗的，而且我跟初连会结婚，给她一个正经的身份。”电话里传过来的男人声音听起来笃定而自信，然而做了章尧十几年的妹妹，章思还是捕捉到了电波声里刻意压下的烦躁。
　　看来，即使现在章尧已经掌握了章家大部分的资源和人脉，也还是做不到一言堂。
　　章思轻轻地笑了笑，忽略掉了章尧回答中所有的美化词汇，提出拷问灵魂的问题：“爷爷还是不同意？”
　　当年余初连是军校的助理讲师，身家清白，跟刚进军校的章尧师生恋，都没有被章家认可，更不要说多年之后，她行踪成谜，身边带着个完全不认章家的女儿。章老太爷和章大老爷，会因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孙女，便认可余初连进章家吗？
　　她的爷爷和大伯，对章尧的规划，可不仅仅是接任章大老爷的位置而已。
　　退一步说，就算章家看在章尧的份上认了余初连和余眉，作为一言不合就能独身出走欧洲并有能力找安家掌门人掩盖行踪、如今身为安家大律师的余初连，会甘心听章家的摆布吗？
　　章尧捏了捏眉心，试图跳过这个话题：“你还有闲心操心我？就算我以前不知道，至少知道后小眉还是会回章家。你呢？你是打算让孩子以后回高家？”
　　他的质问冷静而尖锐，章思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反正不会回章家，大哥你不必操心。”

　　电话这头的章尧简直要被这个小堂妹给气死，她太年轻太天真，真的以为带着一个孩子生活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的吗？她从出生都一直生活在章家的羽翼下，大概连求职信怎么写都搞不清，还以为嚷着独立就能立刻百毒不侵呼风唤雨，一个月没有生活费，她就得哭着打电话回来求救。
　　章尧脸色阴沉，虽然电话这头的章思看不见，但也能从电话里益发低沉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家里是不会同意你留下孩子的，我也不同意，这是为了你好。不要以为二婶现在在你那边，你就有底气了，二婶的钱也是从家里来的，家里要是停掉了她的卡，她一样没有钱。”
　　章思“嗯”了一声，淡淡地答道：“大哥说得对。”
　　当了章思近二十年的哥哥，章尧敏锐地察觉到章思的敷衍。他这个小堂妹，表面上乖顺，脑后是生着反骨的，他眯了眯眼，按下电话的免提键，一手打开了办公桌上的笔记本，迅速地敲下一串数字。
　　“你国内户头的钱呢？你历年来奖学金和家里给你的零花钱现在都不在你国内的账户里了。”电话那端沉默了几分钟，章尧透过电话线传来的声音掺了一丝明显的恼怒：“你早就计划好了，是吗，小思？”
　　章思看着楼下枝头的嫩芽，无声地笑了笑。不愧是章家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这么快就把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一起，还把她的资产情况在这几分钟的时间就彻查了一遍。

　　既然章思早就计划好了一切，章尧知道光凭说是不可能让她屈服的，他的脸色益发阴沉，声音里的冷硬透过千里之外的电波都那么真切：“小思，既然你一意孤行，就不要怪我狠心。你觉得你能在德国撑多久，半年？一年？”
　　章思看着窗外，声音仍然是如刚开始一般镇定冷静，并没有丝毫波动：“至少几年内，我不打算回国。”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挂断声，章思收起电话，唇角勾了勾，朝着楼下光秃秃的花楸树举了举手里的牛奶杯。
　　你看，多么容易，不过一个电话，就能切断跟她的关系。如果放在平时，章尧或许会多些耐心劝说她，然而他现在大概被余初连余眉和章家之间的关系搞得焦头烂额，甚至没有想过问一句她想要留下孩子的原因，轻易地就放弃了她。
　　在光辉万丈的主角出场的时候，谁会在乎配角在哪个角落是死是活。
　　哪怕他是哥哥呢。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