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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八 ...

  •   按着思琴的话,楚天云绕过假山石,走入石后的芭蕉深处,果然见着螺钿红药凉床上歇午觉的薛宓。天儿热,他只穿了一身白挑银丝线的云罗单衫裤卧在重重蕉荫下。也许是思琴怕他着凉,给他肚腹处搭了一条丁香紫粉团花垂穗汗巾子。一头青丝未挽撒在竹夫人上,几缕搭在床沿;一双底平趾敛的玉足半藏半露在裤管儿下,脚腕子上挂着五彩丝缀金银的避五毒链子。床头不远的小几上焚着驱蚊虫慢香,床下落了一把白纨扇。

      楚天云拨开蕉叶走过去坐在床沿,见他不醒,便拾起纨扇,替他扇了几扇。裤管随了凉风摇了摇,更把一双雪白脚丫子露出来。她坐得较后,从脚心看去,脚趾头粉豆儿一样乖乖凑在一起,歇得安静。楚天云心里想着要不要先按住他,小指已经屈起在脚心挠了挠。没等她按住,脚丫子一下儿收了回去。楚天云抬头一看,他已是醒了,枕上勾着头撅着嘴半眯着眼瞧她。

      虽是醒了,还迷迷糊糊的,把腿抱在胸前,他懒懒调了个姿势,带着些昏昏,问:“什么时辰了?”
      “才刚过申时。”

      薛宓手肘撑着床,摇摇摆摆坐起来,起来还坐着迷蒙了一会儿,才伸手去小几上够那根玉钗,嘴里呐呐念叨:“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人想睡睡也不得安静。”

      他睡时小衫衣带松了些儿,起来一动作,交领口子开得更大,开开合合像只蚌贝,间或露出珠光一片。楚天云歪着头专往缝里看进去,恨这目光不能拐弯,死活看不见那粒红樱。她兀自在那里调整角度想方设法,忽然觉得本应在挽发的薛宓不动了。一转神,见他斜觑着眼儿,一脸恨她不成器的瞧不上摸样。楚天云哈哈两声,一点儿不羞:“听琴还说你只是睡不好,我看你这白昼思困的样儿,不是睡得挺好么?吃得好,睡得好,明年就该养成只白猪了吧?”

      薛宓也不客气的呲她一声儿:“以前是以前,那是焦虑,熬的。现在是现在。”
      “哦,现在怎样?”
      “现在?”他软软白她一眼,“是累的!”

      楚天云脸上一红,赶紧往前挪了挪:“你说真的?真这么累?那你好好歇歇。我正好要出京一段日子。”
      薛宓一顿,伸手就扯住她裙带:“我不累!方才哄你的。你要去哪里?”

      楚天云一笑,握了他的手:“去雁门。吴悠送来一封信,说是有一桩无头案子甚是蹊跷,定要我跟裴毓过去看看。她没明说,可书信的字里行间都透着要紧。也不知是什么事,信上跟我们也遮遮掩掩的。裴毓重审前年一桩遗案呢,脱不开身,只好我去了。”

      薛宓咬着唇默了一刻,抬头一瞬眼睛闪亮:“那带我跟你一块儿去吧!反正我在京城也只是闲着。我只跟你同行,自出旅费,保证不给你添麻烦。成不成?”

      楚天云有些为难的摇头:“不成呢。此去雁门路途遥远,又是车马又是舟船,光是来回旅程也要十几日。我怎舍得你这样辛苦。又不知吴悠到底遇上了什么官司,不知要逗留几日。雁门也不是富贵繁华的去处,你到了那里有诸多不便,还是留在京城休养的好。”

      薛宓半垂了头,出神的喃喃:“是啊,光旅程也要十几日呢,还要逗留公干,那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拉着她的手按在半敞的胸口,双目盈盈脉脉,尽力争取再问:“你带我身边,我不过吃些辛苦,心里总是开心的,也许还能帮得上忙呢?你留我在京城,我也就是在这园里愁闷,你就舍得我再如以前那样?带上我吧?”

      楚天云让他说得有些心软,可想想舟马劳顿,想想分|身无术,到底还是硬起心肠,用力摇头说:“不成!你去新宫陪陪皇父,去给奴奴出主意反攻薛君,不过几日我就回来了。”

      薛宓见无望,只好闷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动身呀?”
      楚天云小心答:“明天。而且,嗯,我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呢,过会儿就去了。”
      薛宓听说,睁眼瞧她半晌不说话,忽就提了话音儿:“现在都什么时辰了?申时都过了!你明知要走,怎么回来这样晚!”

      楚天云想着就在方才搅他好睡时的抱怨,撇着嘴没奈何,也就笑了。

      她醒来的时候就知道身边的人早已醒来,不知在做什么,极轻的动作。床帐半开,见天时还早,宝蓝天幕调和些青白光透入室内,勉强看出一室轮廓。她闭闭眼再看,隐隐绰绰见薛宓捻了她一缕头发绕在指尖,凑在稀薄晨光里,绕上散开,散开再绕。那缕青丝随他的动作在指缝中蜿蜒游走,圈圈攀上春葱玉指,至发尾压成小扇,下下扫在他手心。不知怎的,他一下儿松开,发丝落了他一脸,裹着细细长长一声幽叹。

      昨天到底是不让她家去。一宿癫狂,自己都瘫软了还不依不饶,不知是想让她走不了,还是拼身一搏,好图个心安理得。醒得这样早,才睡了多少时辰?她原本想打趣儿羞羞他,可见薄昼中他精致的剪影勾画出轻蹙的眉头和微微颤动的唇尖,心里忽生不忍,不知说什么才能哄开他满怀情愁。

      重重呼吸一回,她紧紧揽过他,用力在后颈窝里蹭蹭。下一刻睁开眼,见床帐已经放下,他趴她身上翘着头问:“你醒了?天还没亮呢,再睡一会儿吧?”
      她叹气说:“我真的要走了,好多事没做呢。”分一缕发丝绕他指尖:“我剪下它,代我陪你吧?”
      他看了良久,到底松开:“不用了。这么美的头发,乌云叠翠雾鬓烟鬟,多好看呀。别剪残了。”

      见留她不住,薛宓只好一同起身,亲奉巾栉。绕她身前替她系衣带时,他絮絮叮咛:“云娘,你要记得给我写信。”
      “好,一日一封,跑死那些驿马。”
      “你要早去早回。”
      “自然!雁门那个破地方,没事谁去那里多留!”

      她尽力迎奉,他却没怎么轻松,只抬头用心看她一眼。这些个日子,楚天云已经是知道他的了。薛宓不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明修之下必有暗渡,击西之前必定声东。他有更要紧的话说。

      楚天云笑叹:“你要说什么就说嘛。”
      薛宓这才抿了抿唇,浮着抹红晕慢慢说:“云娘切不可流连烟花,也不许被野杨柳绊住马头。”
      她见他说罢还撩她一眼,禁不住轻笑说:“你要是有咸功夫操这淡心,不如多保养保养,养丰润些,免得我总觉得抱着一缕烟似的。”

      薛宓撅着嘴用力一抽裙腰,抽得她哎呦一声,赶忙赔礼:“是是是,下官一定谨遵夫君钧令,不敢违拗,不敢违拗。”

      楠木垂花拔步床上,薛宓从外滚到里是四圈半,从里滚到外还是四圈半。闭着眼安生躺了一会儿,依旧睡不着。撩开帐子探出脑袋问:“听琴,你睡着了么?”
      “没有。”听琴的声音从侧窗下的小榻上飘来也是一般的百无聊赖:“好久不睡这里了,择席呢。”
      “那你搬枕头过来,陪我躺一会儿,说说话,没准就睡着了。”

      听琴应声,抱枕蹋着鞋过来,钻进帐里。才躺下,就被薛宓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问他:“你说,天云现在到哪里了?”
      听琴随口答:“昨天的信上不是说出了上谷,马上要转水路了么?”听琴想,薛宓自然是记得楚天云行程的。多此一问无非是想起个话头,让他陪他聊聊那人。心里憋了许久的话总算找着个出口的机会,他一翻身侧着脸对薛宓说:“哎,好不容易等她走了,这些话才能说出来。我从小跟着你,你也拿我作个心腹,我就不藏着了。大哥儿,你也催着她点,让她快去跟皇上提亲去呀,总这么着也不好看呐。”听琴换了先前在家的称呼,用来说这样私密的话,显得更亲近。

      薛宓望着帐顶嗯了好半天,才叹气说:“怕是没那么容易呢。你还记得两年前那人?”
      “记得呀,”听琴赶忙就点头,“那个弘威将军嘛!这个皇上登基没多久,就跟她讨你,自讨了没趣不说,现在知道在哪里挖石头呢!”他干脆盘腿坐了起来,满脸痛心的摸样:“所以我早就劝你,咱们不比别家,不嫁人也过得起日子。关起门来是一方清净天地,先前两年不是挺逍遥么?”

      见薛宓只用眼角盯他,听琴知道他不爱听这话,只得转了口风说:“嫁人当然也好,可你不是自知这事不容易么?再说了,你这脾性自己也清楚,喜欢上谁就用尽十分的力气,掏心掏肺入骨入血的喜欢。先前吃的亏受的苦还不够怎的?!如今答应了这个楚天云,虽说看着比几年前强些,怎知她就娶得了你,不是随口说两句好话骗你的?”

      薛宓的脸上立时浮起些浓甜的浅笑:“云娘不会骗我,她定会娶我的!而且,若是连楚天云都娶不了我,大姞的地面儿上就没人娶得了我了。姜景琨一生信任的人只得两个半,一个是襄王景琼,那是她一手带大的亲妹子,自不用说;再有是高微,内官只能算半个;最后就是楚天云了。只要天云愿意娶我,慢慢跟她磨,总能成的。”
      他想想,又加了一句:“再说,天云是文官,不是武将将军。”

      听琴没听懂:“这跟文武有关系么?”
      薛宓瞧他一眼没出声。

      听琴见他如此自信,也不再顺这头絮叨,念头一转又愁起些别的:“这样慢慢磨得磨到什么时候?万一半道上磨没了耐心,她又瞧上那娇嫩的,把你丢在脖颈后面怎么办?要说我想太多,那就只说眼前,她家里搁着几个还不知道呢?人家到底近水楼台不是?”

      薛宓一听就又笑了:“天云都告诉我了,家里确实有一个,叫做虹雯,也是她以前屋里的人。你说,她是不是挺念旧挺长情的?”
      听琴看他主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当然还有一点不屑——这事也值得你高兴?想来,楚天云能把挺明白一人弄成这样一个傻子,也算有点本事。

      薛宓瞧听琴那眼神也知道,撇了撇嘴,翘着下巴说:“嗯,家里那个我不担心,看她用心只是一般。倒是还有一个不在家的,我觉得……”
      “谁啊,”听琴忙问,“她还有外室?”
      “不是外室,”薛宓摇头,再开口就把话引到五年前去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去南浦边送她和三舅,她身后站着个挺漂亮的小侍?”

      原本坐累了想躺下的听琴听他这话又坐起来,大惊小怪的说:“哎呦,我还是第一回听你说薛家以外的人生得好,那这人就是个大美人儿了!我当时不是在给你望风么?真该看两眼。”
      薛宓一垂眼一偏头:“其实也就眉眼妖妍些,少少一点唇有点子可怜,并没什么气韵。”

      听琴吐舌头缩脖子一笑,躺下说:“反正他也没长过你,你惦记他做什么?这人叫什么名字,怎么就不在她家了?”
      薛宓吁出一口气:“叫碧霄。说起来这人十分烈性。你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楚家的仆从早就分散,卖的卖走的走,只有他留下了?他原是楚家的家生子儿,被收用过又生得好,按说是要被官卖的。可被人牙子拉出去的时候,他趁人不备,一头撞在了墙角,血流满面。官差见他破了相,又活不了多久,索性一并扔进去牢里,后来就跟着一起流放了。”

      听琴啧啧感慨了两声:“那再后来怎样?为什么没跟楚天云一起回来呢?”
      薛宓叹气说:“流放的路上被强盗抢了盘缠。三舅要生子,实在没办法了,那碧霄把自己卖到馆院,换来钱给主子养孩子……他对楚家有恩呐。”

      这句话说完,帐内一时没了动静。一会儿,听琴才哼了一声:“是个有情有义的。可他现在不是在馆院么?或许从良了也未可知。反正就算回来也只是个破了相的小倌,你不用太上心了。”
      没等薛宓听了劝解点头,听琴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与其惦记这个不知在哪里的碧霄,不如我告诉你个事,你且放在心里。”

      薛宓拿眼一看,听琴不说话,却起身点了灯,又上了罩,端着去耳房走了一圈回来,洗手兑过一杯茶。薛宓接了喝一口,抬头说:“你去看思琴去了?你别总欺负他,除了他谁跟你处得来?”

      听琴自己也喝了些茶,这才熄灯爬回来,气哼哼说:“我正要说这事。以前我是脾气大些,总喜欢要他的强,可他哪里又是好欺负的?自从楚天云来了以后,我有心多让出你面前的地位给他,可他浑似不察觉,偏爱往楚天云面前凑。你就没看出来?我看他恨不能把自己洗剥干净了扔到楚天云床上,你倒还向着他说话!”
      薛宓没出声,半晌才只说了句:“你太多心了。”

      听琴见他不理,便翻身向外,嘴里喃喃哝哝嘀咕两声:“真是我多心才好呢……我也不想他那样,好容易处得来……我不过替你白操一份心……吕家的那个小君爷是怎么死的……”说到最后渐渐就没了声儿,困极睡了。

      睡前喝了茶,听琴起夜,回来一看竟发现薛宓还是睁着眼,一点没睡过的样子。他揉揉眼睛问:“你怎么还不睡,又走困了?”
      薛宓烦躁的答:“你睡你的就是了!管我做什么!”

      听琴倒在枕头上,瞌睡一会儿才呀了一句:“你不会还想着思琴那事吧?我就随便一说,他没那本事……他也没那胆……他有胆,楚天云也没……那胆子……”
      又是半晌,薛宓才呐呐的问:“你真觉得她没那胆子?”
      哪儿有人回他,听琴早又睡着了。

      楚天云没有食言,每到一处地方就送信汇报路程,写些沿途景致见闻与薛宓看,有时也夹带花叶或当地风物供其赏玩。薛宓新收了一封信,先拿来摇摇,只听沙沙作响。拆开一看,竟从袋中抖落了两片翠鸟的飞羽,鲜艳柔软的翠兰浓得要滴下来,仿佛蘸水一划便成碧湖。又拿那信看,原来楚天云已舍岸就船,一路飘过洛川,登岸便是雁门境内了。

      报过行程,在信的末尾,楚天云写到:
      “昔日洛水之神过芳渚,遗落明珠翠羽于世人得。今洛水之泮明珠未见,仅拾得翠羽两片,奉还仙驾之前,或饰珠玉或系袍裾,以尽寸心。
      “弃陆登舟,见两岸芦花初绽雪,已是嫩秋。秋风催孤舟,远望帝都愈渺,更觉归思难收。残月当头,关河冷照,取莲音独奏。可怜一片心事,空付与静江听。
      “酒阑和衣卧,梦里乱象纷纷,来去竟只是景琨奴奴之流,醒时更惆怅。万望卿卿接信之日与我共祷,乞降芳尊,于梦中一聚。切切。”

      不等读完,薛宓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整一日都是如此,夜里和泪就睡了。半夜时分,听琴和思琴两人都听见他帐里动静不对,撩开帐子一看,见他紧紧皱着眉头,口里还若有若无的呻吟两声,全身绷着好像有什么人握住手脚,轻轻挣扎却是不醒。思琴一看说:“坏了,该不是被梦魇住了吧?”

      听琴就上火:“今天收了楚天云一封信,看了也不说给我们听。天知她都写了什么,搅他哭了一天,夜里都不安生!这该死……”
      话没说完,被思琴一扯,往床上瞥了一眼,示意他不要被薛宓听见。
      听琴鼻子里哼出两团气,推开思琴,捏着嗓子叫:“哥哥,阿宓,卿卿……”
      思琴噗就笑了,赶紧拦住:“这要是醒了见不着人,我看你怎么收场!”
      听琴摇头:“先救醒了人再说,管她呢!”

      如此又叫又摇一阵,薛宓忽然用力抽了一下睁开眼。没等双琴反应过来,他一下坐起来,死捏着听琴的手直直盯着问:“人呢?!”
      双琴连忙迭声安慰“君上听错了,你身上觉得如何”“没人来,君上你做梦呢”等等。

      薛宓猛摇头,才要争辩忽凝神偏头一听,喜道:“你们听啊,是马车的坠铃在响!是不是?这么清楚,你们就听不见?”
      思琴一想,赶忙从廊外摘了檐下挂的铁燕儿给他看:“君上听差了,是铁燕儿在响,不是坠铃。”
      薛宓不信,到底自己出去看了一遭。屋外凉沁沁的,听琴死拉活拽把他扯进来,见他手中还捏着那两片翠羽就火冒三丈:“没准儿就是这鸟毛作祟!不如烧了干净!”

      薛宓低头自看,慢慢点头喃喃:“是了,是了……”
      听琴转身抄了灯来,却看薛宓自己翻箱倒柜,找出早年在家时亲手绣的扇套,把鸟羽装进去,又拆了自己的衣带,栓了扇套贴胸口藏好,自顾自爬进帐子,放了床帐,专心召唤梦魔再临去了。

      双琴看得愣愣的,碰着头笑了一阵,又替他愁了一阵。听琴实在不忿,偷偷扎了个小人。苦于没有楚天云的生辰八字,只好在背面胡乱写了她的姓名官职,剥开胸口按进去一粒红豆。想想,又拿银针蘸了鲜血穿胸而过。背着人夜夜对月暗祝——若楚天云有负相思,定要让她呕血三升,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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