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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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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杨柳依依夹着官道,王纾的棺木已随其姐远回梧州。薛宓沿路远眺,直至棺车扬起的烟尘都散去,这才回过头对身边的楚天云说:“没想到天云会来送王纾最后一程,竟在这里遇见。”
“是啊,没想到没想到,好巧好巧。”楚天云应声点头,使劲儿憋着才能不带出喜色来,赶紧接了话,道:“王纾生平堪怜,一点恻隐之情,多送他一程。哦,路上跟王小姐谈起,得知她的婆婆竟是梧州知府,她自己也任府丞。我原以为王纾家境不甚好,才在吕小姐去世后留京城守寡。可这样看来就奇怪,他为什么当时不回梧州呢?若回了,也不至于会将事情闹成这样。”
薛宓轻叹一声:“不是不回,是回去后还不如留在京城。王纾的父母老迈多病,姐夫又极厉害,看他姐姐这样软弱的性子,断然是护不了他的。回了梧州,也不过是被姐姐姐夫改嫁。与其屈心改嫁,倒不如留在京城。”薛宓垂了眼,更轻声的说:“他原本以为留在京城只是苦些,到底不受别人的气。”
“这我就不明白了。”楚天云摇头说,“为何再醮就要受气,难不成世上找不着好女子包容他一生?”
薛宓抬头想看她一眼,却半路溜开了,只偏了头低声说:“就是找不着嘛。”
楚天云不察,还是摇头说:“王纾有才有貌,虽说先前……嗯,失足而已,又不是品德有亏。再说,出了京城谁知道。天宽地广,人海茫茫,哪里找不着一个好妻。要我说,越是雅量高深的人越不在乎这些,只要心意相通的就好。再不济,王纾手有余钱,独门小户清清静静过活,也好过这样把自己逼到绝处。”
她二人本是边走边说,走着走着,楚天云发现只有自己一人了。回头一看,薛宓驻足在路边,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怎么了?”她转回到他面前说,“我说错什么了?”
薛宓先是低着头,小声的喃喃道:“雅量高深?心意相通?”见她已到面前,这才抬了头,他小小心心的看入她的眼:“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啊,”楚天云答得倒快,“我是这么想的,怎么了?”
只是对上了他的眼才觉出有些不一般。薛宓的潋潋秋波中有不同寻常的探求,似乎是在怀疑,或者说在等待她更加明确的肯定。楚天云前后仔细想了想自己说的话,没觉得有什么需要修正的地方,于是大大方方笑着说:“怎么,宓哥哥现在才发现我是个好人?”
薛宓的目光一下子就收了回去,只是那余波含笑都堆在了眼角眉梢。不幸又让楚天云看见,她背着手笑嘻嘻凑上去说:“现在发现也不晚啊?”
她尾音上扬,透着那么一丝得意和挑逗。薛宓的小性儿上来,不想轻易肯定了她。更何况还有些许迟疑在七窍心肝间转了百转,于是径直走过她身边,斜睨她一眼才说:“这话,只怕是说来容易。又要雅量高深,又要心意相通,这样的好人,哪里去寻呢?”
人走过去了,目光却没越过。薛宓瞧着楚天云无所谓的歪了歪头,说:“哥哥不信算了,反正我是见过的。又不是什么稀罕人物儿。”楚天云紧走了两步,跟上薛宓,折了一根柳条在手指间缠绕,叹了口气接着说:“王纾的经历是够惨的,不过我见过更惨的。被欺骗,被凌|辱,被休弃,被逼迫,人世间的惨剧也许真就是大同小异,谁也未必就是唯一的那个。若真是走到绝处,还能再怎么惨?只要别放弃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吕相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了,未必能带着女婿一起走。王纾若是能再坚持一下,也许就不会葬送自己和丝丝两条人命。没准儿在梧州,或是更近些,在回梧州的路上,或是在京城,就有我方才说的好人呢。这样子终成眷属的事儿我在山上听闻过几回了,不稀奇的。”
薛宓一直垂了眼,不吭声的听着,字字都听真了,听到此处才插嘴问了一句:“山上?什么山?”
楚天云愣了一下,好半天没有说话。薛宓瞧着她,不知她在想什么,竟愁眉微锁,便唤了她一声:“天云?”
她回了神,轻笑了一下答:“助我绝处逢生的山,那里有我的贵人。”她瞧着薛宓又笑了一下说:“咱们不说这个了。宓哥哥金尊玉贵,生在侯门,长于深院。那些个苦痛、绝地、艰险什么的,也找不来哥哥,说这些怪没意思的。”
薛宓听了,停住脚步,看着楚天云走到前面去的背影,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原来我是不识苦痛的……”
楚天云往前走了两步,见薛宓又没跟上,便转回身看着他笑盈盈的问:“说些说得着的吧。宓哥哥,你就没忘了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
“什么?”薛宓抬头想了想,“什么事?”
啧啧啧啧,楚天云一脸无处伸冤的模样:“贵人多忘事啊,宓哥哥。你可是答应了我,若是帮王纾沉冤昭雪,你就告诉我,有没有后悔拒婚呐。”
薛宓当然没忘。自楚天云那样兴奋的从王家的棺车里跳下来的一刻,薛宓已经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了。只是这答案颠来倒去的在口里心头反复,便是块饼,也早已翻碎了。百转千回,战战兢兢想迈出一步的心情到底被压下,薛宓胡乱的搪塞了一句:“没想好,再说吧。”便偏了头,想快步走过去。
诶,错身的一瞬,楚天云伸手就捉住了他的手腕:“别耍赖啊,宓哥哥!”
薛宓料想自己也是逃不过去的,只低低说了句:“你干嘛……”
楚天云略一扬眉:这事有门儿啊。他竟然只说“你干嘛”,而不是“你放手”或是“你滚开”之类的断喝。想到这一层,她决定打蛇随棍上,厚脸皮的勾了手指,将细细的腕子握了个瓷实,还微微摇了摇,笑眉笑眼的低语:“说嘛,有没有后悔嘛。”
她手心的温度透过软罗烫着了他。那种带着温暖,酥酥痒痒的感觉似条灵蛇从手腕蜿蜒至舌尖。喉头一软,他几乎就要把什么都说了。幸好灵台残有一线清明,他顺了顺气,才略皱眉,小声说:“你放手!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在这里不好,那他想在那里?楚天云一笑,放了他。薛宓赶紧收手,没好气瞥她一眼,说:“没后悔,你娶别人吧。”
他抛下这句话便勾着头急急往前走,楚天云却哼笑了声,赶到他身后,凑到耳畔低声说:“骗,人!”
被暖洋洋的唇舌之香一熏,薛宓的脚下便错了一步,强撑住才没被她看出来。勉强定了神,快走几步,一把握住马车边侍立的听琴,忙忙坐进车里去。双琴也随后坐了进去,听琴才要关上门,车厢门却被一把子春葱似地手板住,微笑的楚天云从车厢门后探出头来:“宓哥哥带我一程吧。我坐王小姐的车来的,她走了,可叫我怎么回去呢!”
见薛宓不吱声,听琴便开口说道:“这里是官道,来往方便。楚大人请另寻辆车回去吧。”说着便要关门,楚天云看也不看他,只盯着薛宓,手扶车门不放。薛宓却看了车窗外不言语,半晌,才往听琴身边错了错。思琴抿着嘴,也往薛宓身边挪挪,这才放了天云进来。薛宓伸手在车厢壁上敲敲,马车便往城内行去。
枯坐了一会儿,楚天云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对薛宓说:“我有一事不明,还要向哥哥请教。”见薛宓回神凝望,她接着说:“自我回来,第一次在显宁观见了哥哥,请张真人出来问话那日起,你就让我去问皇上,说是问这案子要怎么查。说白了,王纾的事你从头到尾都知道。非但知道,还想让我一直揪着吕相不放。非但要揪住吕相不放,还想借着皇上平日里攒下的怨气治住她。这案子一步一步,都是按照哥哥的思路走。走到头,原本跟这凶案没什么关系的吕相硬被翻了出来。”她又笑了笑:“吕澌光她得罪你了么,你这么恨她?”
“并不是为我。我统共也没见过吕相几次,她怎么会得罪我。”薛宓抬起头摇了摇,冷冷说,“全是为王纾吧。王纾固然有不是,也的确是自杀身死,可这罪魁却是吕澌光!她威逼在前,利诱在后,更压着王纾的娘家,叫王纾便是脱身也举世无依。她以为她杀人不用刀便能横行于世?!我却不信!”
说这些话时,薛宓的眉宇间渐染霜雪之色,微抬了头,半垂的眼透着丝丝寒意。最后的四字,他说得轻且清,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语音里却隐隐有锋锐之声,似刀锋划破坚冰的声音。
薛宓说完了,轻吐了一口气,眼神飘到楚天云处,见她看着他的眼神有变,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这才收敛了神情。咬了咬唇,他偏过头,低声说:“我没那么善良。”
“不是。”
她说不是。薛宓一顿,慢慢转头,落入眼的是楚天云的笑模笑样。她笑得暖软温存,眼里含着三分欣赏,淡淡说:“是你没那么软弱。”
一阵潮红涌了上来,薛宓觉得自己呼吸都是热的,赶紧把目光投到窗外去。马车走的并不快,车窗上绷了窗纱,里面挂的水晶珠帘噼里啪啦敲着窗楞子,将映进来的沿途景致敲得零碎缤纷。
路过一处宅邸时,薛宓扬了扬眉,撩起半挂珠帘看看,不经意的说了句:“这是胡公子的住处了。”瞥了她一眼,又说:“就是胡御史家。”
楚天云也凑过去看,不认得,看他说:“胡公子?谁?也是你的朋友?”
薛宓看她一会儿,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放了帘子。楚天云也没言语,自己抱了手倚窗坐着。没走出多远,才恍然大悟的长长哦了一声:“胡公子!那位寒食宴上的胡公子啊!”
自己都快忘了,难为他还记得。她心下明了,开心的紧,转头想要再说些什么羞羞他。才刚含着笑要开口,被薛宓抢在头里。他急急对听琴说:“上回给皇父进的瑞金香,太妃和皇后看见都说好。皇父便把手头的赏了太妃,让我再给他跟皇后配些儿。其他都有了,就差真腊沉水四两和龙脑半钱。龙脑应该还有。你收在哪儿了,回头给我找出来。再差人挑好的沉香买一些,顺便去琉璃坊的文思居走一趟。我冬日里画的寒梅图早送去裱褙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做好,去催催。还有,琵琶树上挂着的鸟食筒子也空了,回去记得补上。园里的雀儿只管乱飞,叫音儿都有些残了。”
忙忙说了一大篇,一根针都插不进去。楚天云无可奈何,只能笑着摇头,偏头抵在车窗上,还忍不住笑。
薛宓臊得腮染云霞,更红了几分。佩玉结的丝绦在手指上缠了又缠,挂在戒指上扯都扯不下来。就不该多那句嘴,一时间情难自禁,嘴上缺个把门儿的,让她笑话成这样。
车停在大理寺官衙门口。楚天云撩了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却不下去。她转了脸,看定薛宓微笑着说:“不如去哥哥府上讨杯茶喝,顺便,”她敛了七分笑,也字字说的清楚,“听一句实话!”
薛宓垂了眼,两道远山秀眉渐渐蹙到一块儿,一脸肃容,紧闭了唇只是不说话。一车人都等着他,等到楚天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的时候,他终于敲了敲车壁,吩咐道:“回府。”楚天云心头盘旋的一点疑窦这才烟消云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