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神话》碧落岚羽

3、第一个故事 叛神之役（3）

　　“亲爱的萨那罗：
　　原谅我现在才给你写信，在这一百年间，我忙于研习魔咒，尽我作为祭司的责任，但愿我没有虚度时光。很值得庆幸，你的来信没有被扣留。你和西蕾按照人族的传统举行仪式了，我真为你们高兴。接下来你要进入最高审判团供职了，请务必小心谨慎！最近一百年，那里已经成了宣扬种族优势论的中心，我不得不提醒你，当心萨尔萨斯那个疯子，不要把你和西蕾的事情告诉不熟悉的人，审判团的耳目已经遍布外围世界了。要感谢神的意旨，我的信件才免于被检查，我也就可以在这里，说说我不可思议的经历。
　　我真的见到神了！他没有抛弃我们，他一直留在雷斯维达斯的深宫中，看着我们……我有幸得到他的亲自指点。你想象不出他有多美！我们神兽所有的赞美诗，也无法形容他的美丽与智慧。我真为那些说神已经抛弃我们的人感到羞耻。……”
　　银月树全部枯萎后的第二个夜晚，雷斯维达斯下起了罕见的暴雨，但幽深的神殿里听不到雨声，只有一如既往的寂静。连墙上的火把也无声地燃烧，散发出香脂的甜美味道。里尔斯特在书橱巨大的阴影里，向好友倾诉着自己的心事。
　　在停笔思索的片刻，他似乎听到一阵飘渺的歌声，可怜的自己已经产生了幻觉吧？他笑了笑，摇摇头，给了这封信一个莫名其妙的结尾：
　　“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最想得到的东西，如果是注定得不到的，你会不会退却？假如是你，有没有勇气，放弃本不属于你、却对你来说无比珍贵的东西？
　　你可能觉得我莫名其妙吧，这几天，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我知道我的预见能力很差，可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有时候它明显的几乎让我脱口而出。我觉得我就要面对一件极可怕的事情……真是可怕极了！不过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预见师，就是神自己了，他知晓世间万物的命运，既然他不像是在世界轨迹中看见了什么，也许是我多虑了。
　　不过我似乎正在犯一个错误，一个我不敢承认、甚至不敢说出的错误。萨那罗，我最好的朋友，答应我，如果你有一天知道了这个错误，你不会因此而厌恶我。
　　你的 里尔斯特 ”
　　当走出神殿召唤精灵信使的时候，他才发现雨大的似乎有点不寻常。远远的圣湖上升腾起奇怪的紫色浓雾，天空也泛着妖异的深紫色，天与水几乎融为一体，让人想起传说中创世之初的黑暗混沌。
　　能穿透那混沌的，只有神的眼睛。
　　想起那双冷漠的黑蓝色眼睛，里尔斯特心中总是漾起莫名的悲哀，那是永远不起涟漪的冰封的深潭。非暗非明的意志，不生不死的存在，即使是混沌中导引世界的力量、千秋万世的膜拜与赞颂，也无法给那双眼睛，带来些微光彩。

　　仿佛是回应他忐忑不安的心情，空气中传来异样的能量波动。敏感的大祭司立刻觉察到，这波动竟然来自神殿内部，来自一个和创世之力属性完全悖逆的能量体。有人侵入大神殿！里尔斯特全身一紧，是什么人有这种本事，能通过创世之力的结界，在他的眼皮底下进入内殿？！他右手虚握，闪着银色光辉的安思雷尔权杖无声息地出现在手中，但让他惊骇万分的是，杖端原有的世界种子，原先闪亮的淡蓝色光球，竟飘渺如风中的烛火！同时，那雨中传来的神秘歌声，逐渐清晰起来。
　　是一个女子曼妙的声音，伴着悠扬的弦音，吟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有些像神兽们祭祀时惯唱的圣歌，但其中滋味，却不单是虔诚。歌声中融合了祈求、怜悯、包容、哀恸……仿佛万物的欢愉苦厄、生死轮回，也只是当中一个又一个跳跃的音符，她的歌声欢乐时，可以让人陶醉忘形；哀伤时，也可令人黯然泪下。
　　这奇异的歌声似乎能令一切浮躁归于安详，一切欲念消泯于满足，弦音一动，就是穿越万古的长风，轻灵的拂去了岁月积下的厚重尘埃。祭司长想起幼时听过的传说，传说神的花园中有一只导引灵魂的鸟儿，它的歌声可以引领亡灵回归还原之海，而此刻，他几乎怀疑自己听到的，就是那来自引路者的天国之音。
　　一阵带着潮湿气味的风使他恢复了神志。努力摈弃掉荒唐的的胡思乱想，祭司长开始重新倾听这绵绵不绝的天籁之音。只有有着比泉水还要清澈的心灵的人，才能唱出如此动人的旋律，他想。
　　难道是神殿新来了精灵乐师？可那种诡异的能量波动，又如何解释？！
　　里尔斯特紧随着能量轨迹，一路追去。

　　* * *

　　“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银发少女温柔地说着，抚摩着他光滑的皮毛。
　　“你总不能永远向那两个孩子隐瞒下去，叶已经做了母亲，可仍然对身世一无所知，难道你要她连你也一起憎恨？”
　　白狼望着湖水的目光收了回来，当停顿在少女脸上时，忽然换做了一种极度的厌恶与怨恨，在月光凄厉地映衬下让人不寒而栗。
　　他缓缓开口，嗓音沙哑，但仍能听出当年的优雅，吐出的却不再是兽语：
　　“全部都是因为你。”
　　少女快乐的笑道：“谢谢，担负这样的罪名，我感到荣幸。”

　　* * *

　　里尔斯特第一次见到蒂吉罗，是在雷斯维达斯塔顶的埃挪水镜中。挨挪水镜，被称为“世界之眼”。世间所有的过往与来年、真实与谎言，光明与黑暗，都逃不过那一泓晶莹的审视。当那神秘的能量波动吸引他追踪到塔顶大厅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永生难忘。
　　大厅中央一向平静的水镜中，映出了一幅动人的画面：
　　大簇大簇的玫安可鲁环绕着一架花蔓秋千，秋千上一位身着雪白长裙的少女正在专心致志地弹拨着罕见的十八弦琴，银白色的卷发仿佛满月的光辉，轻启的唇中飘出的就是那令天地动容的绝美歌声。
　　在里尔斯特数千年的生命中，倾听过无数优秀的精灵歌手的美妙歌声，但从未像这次一样失态的陶醉。这不知是何种族的少女，她的歌声几乎本身就是蛊惑心灵的强大咒术。
　　但马上，他发现湛蓝的湖水发出灿烂的金色光芒，正源源不断地涌出那诡异的能量，在他警觉停步的一刻，湖中少女猛的睁开双眼。
　　竟是一双妖艳的亮金色眸子！
　　少女神情悲伤，不知轻声说了句什么，没等他听清楚，湖中影象蓦然消散，重归为镜般平滑，在夜色中闪烁着银灰的微光，似乎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出现过。
　　祭司长正不知所措时，一个低沉优美的声音传入耳中，几乎让他跌倒在地。
　　“她，美吗？”
　　一袭黑色长袍的维渥索卡，站在水镜的另一端，微笑着注视着惊慌的他。
　　“臣下无知，误入圣地，请求您的宽恕！”里尔斯特慌忙跪倒，颤声道。
　　“别怕，我没有怪罪你，是我自己引入了界外能量。你非常尽职。”维渥索卡温和地说，“里尔，你过来。”
　　里尔斯特站起身，走到神的面前，当他平视那双深邃的眼睛时，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忽然又抽紧了。
　　神美丽的淡金色长发竟然有些凌乱，几缕长发散散地垂下来，遮住了一侧苍白的容颜。长袍的领口敞开着，露出白的近乎透明的细致颈项，可这美的眩目的场面却加剧了里尔斯特心中的不安。
　　空气中荡漾着酒的残芳，塔克斯森林精灵进贡的美酒盛在精美的星光石杯中，在微微的晃动中画出一个又一个圆。一旁的石台上还有盛着同样深红液体的细颈瓶，里尔斯特看的清楚，无论是杯中还是瓶中，酒都已经所剩无几。
　　“维最近老是喝酒。”
　　就在前几天的某个时候，努拉还这样担心地说过。
　　酒，恐怕是创世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了，那各色的剔透液体，是最可爱的麻药，能够在短暂的时间内抹去记忆。而有记忆的生命，总是需要忘却些什么的。
　　难道连神，也有需要忘却的东西吗？
　　里尔斯特轻轻皱了皱眉。维，显然是有些，醉了。
　　维渥索卡好象忽略了他的存在，转身走上宽大的露台，慵懒地伏在雕饰华丽的围栏上，只留给祭司长一个孤独的颀长背影。
　　里尔斯特心中又是隐隐一痛，犹豫片刻，仍然跟了过去，小心地斟酌着词汇：“维，你可不可以少喝一点酒？”
　　静默许久，背影似乎发出一声苦涩的笑。
　　“你在担心什么？”
　　“我……我知道没有东西可以伤害你的身体，可是努拉很担心你，”里尔斯特停了停，又补充道，“我们都很担心你。”
　　背影忽然低声冷笑起来，空旷的露台立时阴冷起来。
　　“可怜的神兽，”背影边笑边说，“明明是如此恐惧我，却硬要做出恭敬的样子，真是难为你们了。”
　　“维，不是这样的，我并不……”
　　背影不理会他的辩解，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们怕我，或者说，你们怕被毁灭，你们怕我厌倦了你们抛弃了你们，让你们失去骄纵的资本，你们更怕我毁掉你们苦心经营的繁华盛景，去构筑另一个世界。数万年间，你们用尽我赐予你们的智慧来讨好我、敬奉我，剩下少的可怜的部分，去进行肆虐的破坏和愚蠢的炫耀。可笑呵，这就是我赐予最强力量的种族，你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里尔斯特僵立不动，被这突如其来毫不客气的斥责惊呆了。
　　半人兽的侍从长赛琳娜无疑是一名出色的大贤者，她曾经告诫祭司长，永远不要试图蒙蔽维渥索卡的眼睛。此刻事实证明，这个被部分神兽所忽略的提示，是绝对正确的。
　　“里尔，”他的声音忽然又温和下来，与刚刚的凌厉判若两人，“算起来，你是我的第五十五位祭司长，你可知道，你的前任们，都有哪些慷慨的贡献？”
　　里尔斯特迷惑地摇头，在进入大神殿之前，他就信奉不问不该问之事的原则，况且对于一般的种族，雷斯维达斯高高的宫墙内，永远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头脑清楚的生物都知道，那可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神兽中也早有隐约的传言，即大祭司一职，是无上荣耀的，也是风险重重的。毕竟是最接近神的地位，但那至高存在的性情，是颇有几分乖戾的。
　　“你的前任企图在我休眠时窃取给予新世界的能量种子，可惜失败了，碰到起始之力的结界，连灰尘都没有留下；你前任的前任，像你一样聪明，我教他的意识操控魔咒，实在已经用的很纯熟了，可这个糊涂的孩子想用它来操控我，得到我的力量，竟然忘了一切意识能量对我都是无效的，被自动反噬，发了疯，我想最高审判团应该早作出处理了吧，”维渥索卡的语气平淡的如同讲授一个简单的魔咒，不知是为这语气还是这疯狂的内幕，里尔斯特感到心寒到极点。
　　“我想恐怕我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作为，”背影嘲讽地笑道，“是不是我某一天给这座宫殿下了自己也不记得的诅咒，让你们全都如此煞费心机企图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者是我这里充满诱惑的东西太多玷污了你们原本纯洁的心灵？再或者是我导引你们一族的起源时起了什么罪恶的念头、给你们的欲望多了一些？你们神兽不是有句谚语嘛——‘欲望催促你往坟墓里去’，看来你们的头脑还是很清楚的，怎么做起事情来就变的比魔物还要贪婪？我想一定是我哪里做错了……”
　　“我无法了解其他人的心意，”面对尖刻的嘲讽，里尔斯特的心情反而格外平静。
　　“进入这块圣地，沐浴您的光芒，是我此生最感荣耀的事情。至于那些原本不属于我、以后也不会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奢求。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在我面前谈论永远，里尔，这实在好笑。”神是真的笑了。
　　“我很清楚，您是永恒的，”里尔斯特也笑了，“我注定化为灰尘，但我的承诺会保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相信，您一定可以亲眼验证它的实现。”
　　“死亡未必是坏事，”维渥索卡淡定的说，“永恒也不一定令人信服和羡慕。在有形世界永恒的存在下去，并不是我的愿望。”
　　神宽大的黑袍在风中飘舞，那蕴涵着创世伟力的修长身形，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里尔斯特的心又在无法抑制的疼痛。
　　原本不属于我，以后也不会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奢求。
　　是的，不会。只是会不甘，不愿，而已。
　　他走到维渥索卡的身后，然后毫不犹豫的张开双臂，把自己生命全部的渴求，拥在怀里。
　　柔软的淡金长发，依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花香，轻轻厮磨着他的面颊。黑袍下的身体，冰冷的让人心惊。这就是众生的向往吗？这就是世界的起源吗？他心底涌起自嘲的大笑，这只是我的劫难而已。
　　“欲望正催促我往坟墓里去……维，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他流着泪，喃喃道。
　　耳畔传来一声叹息，黑暗中的低语依稀带着哀伤：
　　“来自圣湖森林的孩子，你可知道你正在干什么？你已经违背了承诺，不需要我告诉你结果。”
　　里尔斯特缓缓松开环绕在维渥索卡腰部的手臂，后退几步跪在地上，用坚定的目光回望着转身凝视他的神的双眼。
　　“至少有一点不会改变，我不会背叛你。”他轻声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后悔。”
　　黑暗太过深沉，他没有看见，维渥索卡优美的唇边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只给了他一句不相干的回答：
　　“你可以离开了。”
　　“维……”想说的话，难以启齿，自己终究还是懦弱。
　　“现在就离开，马上。”神的声音冷冽而严厉，同往常一样不容抗拒。
　　里尔斯特默默站起，在转身的刹那爆发出疯狂的大笑，随着他远去的脚步，一路荡漾着回声。
　　直到他的影子没入神殿深处的亘古黑暗，维渥索卡雕像般冷漠的面庞上，才出现了少见的疲惫。
　　“结果如何，我也不会知道，因为我也要离开了……”他闭上双眼，轻声自语。
　　“罢了，万物的枯荣兴衰，自有道理。”
　　一道苍蓝的闪电划过天际，大雨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