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五章 暗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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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桑蛮城外的一家废弃小院井中，缓缓爬出个人来。他行动迟缓，月光落在身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凄冷。
从浅井里拖出来个人，干戚力竭地瘫在井边，从怀中摸出魏云音两日前交给他的保命药丸。当初他戏弄她，问她舍得拿这药去救温惠，舍不舍得给他吃。
她回说，吃吃吃，剩下的六丸都给你吃得了吧。
如今……
他从瓶子里倒出最后一丸来，六颗药丸，他吃了两颗，魏云音吃了三颗。此时虽然他浑身都疼得要命，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精神好得很。
把最后一丸喂到魏云音嘴巴里，她吞不下去，干戚无意扫到院中有个水缸，虽飘落不少灰尘渣滓，但撇去浮在水面上的杂物，还是能喝。他自己喝了半瓢，就返身喂给魏云音，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令她将药丸吞下去。
趁着他还有点力气，干戚把人拽到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入雪地里。
这所院子在桑蛮皇城外，附近的矮丘眼熟得紧，干戚估摸着此时大军应当已经入城。于是循着北方走，走一截，停一截。
已经有整一天没有醒来的人，忽然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嗯……”
干戚的耳朵动了动，停下脚来，把人放下。
“这是哪儿……”起初两天她还出冷汗，这一日却没有发汗，面部摸上去干燥得很。嘴唇也干起了壳，裂着刺目的血口。
“桑蛮城外，翻过这座山，就是皇城了。你爹给的救命药，我给你吃了，再撑一会儿，等回营就好。”
魏云音眼中闪过一丝光，倏忽间又沉黯下去，吃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裂开嘴傻笑，“还好，没发烧……就是我觉得身上热得慌……耳朵里嗡嗡的响……”
“我盯着呢，伤口没有再渗出血来，被箭头堵住了。等回营再拔，虽然靠近心脏的位置受了伤，但还是有所偏离。你少说话，大概再有半日，就能赶到城中……”
从肿成一条线的眼缝中瞥了眼干戚，魏云音点了点头，疲乏已极地闭上双眼，腹部以下已然没有知觉，她总觉得铠甲中又冷又重，双腿都似被冻住了。但终究忍着没说什么，再回到干戚背上时，才贴着他的耳轻声说了句，“你自己也吃药……那个药，很管用。”
微弱的声音出口就消散在茫茫的夜色里，干戚眼圈红了，声音也艰涩，“我吃了好几颗，没给你省。不然哪儿来的力气带你走，你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沉……”
“嗯……别给我省，都吃掉，回头让爹爹再做……”她喃喃低语着，很快就只剩下粗重火烫的呼吸。
干戚拉住她的胳膊让她的身体向上靠一些，两手托着她的腿盘在腰上，在夜色中一步不敢多停地往前走。每一步都无比艰难，但若停下，就只能身死于此。
烈风呼啸中，一道血线自小院出来，便拖在雪地里。只是天色晦暗，干戚又忙着赶路，魏云音晕得不知天地何方。
血线渐渐被雪化开，隐没在沉沉的夜里。
☆☆☆
到第四日天明，桑蛮国王的尸体还冷冷垂着深陷泡肿的眼望着还在一下一下拿起刀剑往地上猛劈的人。利刃每落下一次，袁勖怀都要拄剑休息好一会儿，才有力气砍下第二次。
苏峰默默同关陆对了个眼神，拉住袁勖怀再次举起的手臂。
那人回过脸来，目中没有半丝神采，半晌方才讷讷道，“闪开。”
“丞相大人，此战已捷，大将军不在营中，丞相当派八百里加急文书回京汇报战况……”话到此处忽然顿了顿，关陆避开袁勖怀的眼，低声道，“还有军中伤亡情况。”
苏峰冷冷接过话去，“太子擅作主张，不听调令，不仅按下兵马拖延增援时间，还未听号令便放火烧城。此等劣迹，纯属以公报私，蓄意谋害大将军。骠骑大将军同车骑将军二人此时尚未返还，恐已殒命。纵然他是太子……若陛下不严加惩治，末将乐意代劳。”
被抓住的手臂猛地一扬，力气大得出奇，加上二人没有防备，竟被袁勖怀甩开了手。
他对身遭的声音充耳不闻，直勾勾地望着那地面，石板早已露开，底下是玄铁……
腮帮之处传来酸痛，将牙松开一些，他口中全是血腥味道，不知是从何而来的血。从夜半到天亮，好像过去了无数个时辰，而这么多个时辰，也全然没带来半点希望。
他身一软，跌坐在地上，手攥成拳，一下下发狠地捶那铁板。除了手骨传来的剧痛和不绝于耳的空荡回音，什么都没有留下。
“……炸药。”
“什么？”
袁勖怀猛地来了精神，从地上爬起，抓得苏峰的手臂都疼了，而他好似什么都记不得看不见，唯独知道不住念两个字，“炸药……去找……哪儿有炸药？！”
“袁大人！你清醒一点！”猛然间被人抓住双肩，袁勖怀愣住了。
“炸药是东夷人的玩意儿，现在军中没有，纵然是现在去找，也来不及了……”
“谁说来不及！”袁勖怀猛地惊跳起来，怒视说出这话的关陆，若不是被士兵及时架住双臂，恐怕就要和关陆打一架。
“她没有死，她不会死……凤凰怎么会死，你说，凤凰是不是会重生！”声嘶力竭的吼叫让宫室之内陷入死寂。
苏峰面无表情地看着发疯样的袁勖怀，冷不丁开口，“她只是个人，是人就会死。”
袁勖怀这才醒悟过来，她只是个凡人，血肉之躯，也会疼。
而她走前，他还咄咄逼人地指责她不救温惠，他甚至没有耐性听完到底怎么回事。他向来觉得，她生来就是为了打仗，有千钧神力还怕什么。袁勖怀早已忘了，魏云音只是个人，也会受伤流血，也会难堪尴尬，也懂得羞耻，也会害怕胆怯。
过往种种顿时如浮光掠影从眼前闪过，他浑身都脱了劲，无法站稳。
这场桑蛮之战虽胜了，但想救的人没救到，桑蛮付之一炬之下，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重建，其国力在两军对垒中消耗得所剩无几。
唯独金银珠宝不曾随火而去。
而他像被人挖去了心，胸中空荡荡的，穿风而过，即便抚住胸口也没办法堵上那空落。袁勖怀摇晃着扶住床站起来，口中不知所云地絮絮道，“太子……殿下……”
之后那个踉跄的身影就没入了夜色，苏峰和关陆面面相觑，命人将太监的尸身拖出去埋葬，桑蛮国君装殓入棺，带回西陌京城。
☆☆☆
暴雪之下，雪中路滑十分难行。
还背着魏云音的干戚越来越难以稳住身形，原本只有半日的路程，恐怕要耗到日暮。
他每次休息，就拍一拍背上的人，化开些雪水喂给她，不住告诉她，还有半个时辰。
她清醒的时候十分短暂，几乎只来得及模模糊糊看一眼干戚，勉力喝两口水，就又昏睡过去。
等到过了正午，温度越来越低，干戚找了块木板，下山的路他把身上的衣服撕成条结成绳系在木板上，拖着魏云音走，比上上省力了许多。
行至山坳之间，干戚满身已经落满雪花，背手抹去眼眉上的雪，僵硬的手捧起雪塞入口中，含化了才贴着魏云音的唇喂给她。
大多数时候她是昏昏沉沉的，这时候喉咙里吐出几丝微弱气息，已经是支撑着干戚再往前走的助力。
雪越来越大，像鹅毛一样簌簌有声，大风卷起的时候，就如群魔乱舞般张狂。
他身上已只剩下件破损的亵衣，冷得牙齿打颤激起格格的声音，将布条搭在肩上，他一埋头，刚拖着木板没走两步。
轰然间天摇地动。
雪块迅速从山上崩裂下来。
干戚抬起头只见雪花飞溅如同激流，他已经没力气逃跑，只来得飞扑在魏云音身上，抱着她冰冷的铠甲，将人护在怀中。
这时候魏云音却醒了，张着眼茫然看了看，耳中的嗡嗡声比前些日里更加张狂。被男人寒意森森的身躯压着，陡然间干戚一张嘴，血喷溅在颈窝里，像是滚烫的岩浆。
她鼻尖缠绕着些血腥气，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干戚张开的两条双臂和宽阔背部，被巨石砸中，地面的震动尚且没有停息，眼前最后一丝光也埋在雪下，魏云音茫然地问，“天又黑了？我睡了多久？”
“……”干戚忍着不发出一声痛呼，缓了缓劲，才极尽温柔地于黑暗中望着根本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像哄孩子一般地轻声道，“你刚睡下没一会儿……这还是晚上……”
“你干嘛……压着我……”她语声里带了尴尬。
干戚发出一声闷闷的笑声，鼻息间带了血气，努力吞咽下涌到嘴边的血沫，才道，“叠着睡暖和。”
“不要……”她闷声道。
“魏云音。”
他忽然认真地喊了声她的名字，脑后传来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忽视，雪块落下的瞬间，最先被砸到的就是脑后。先前不觉得有多痛，现在震动平息下来，觉得痛极了。
“你不讨厌我，对吧？”
“……嗯。”
“也不喜欢我，对吗？”
久久没听她回答，那熟悉的微弱呼吸，显示着她又昏睡了过去。筋骨绷到极限的疼痛让干戚几乎要昏过去，但他离她如此近，他真想亲亲她，却不敢垂头，怕泄了力气就撑不住了。这沉默就像是默认了她的不喜欢，干戚茫然地想，真好，不喜欢，就不会太伤心了。
唯独有点遗憾，他没能将完整的干家枪法都教授给她，他不是个合格的师父，若能撑到她被人救出，保她性命，也算是对这遗憾的一点点弥补。
雪崩过去，留下两队人马驻守桑蛮空城，西陌大军整肃完毕，已然上路。
溟濛的桑蛮，隐没在雪影中，这个国度已然从地图上彻底消失，马蹄沉缓地踏着雪撤军。行军的声音如同荒地中的落雪一般，落在广袤的土地上，刹那无言。
作者有话说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暗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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