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第五十三章 释怀(下) ...


  •   “南楚一战,你必尽全力。因你季家,十年前的灭门之祸,全是因为南楚。”

      烈帝说出的话在魏云音眼里就像是一张迷网,那时她还小,季王夫妇面对这桩祸事的反应出奇镇定,她根本无从反应。她的恐惧是从抄家开始,整个府邸鸡飞狗跳,奴仆们惊慌失措地奔窜,胆子稍小的侍童因为天翻地覆的搜罗而惊叫。

      她爹紧紧抱着她,坐在一个角落里,角落本身不能带来任何安定感,但她还有父亲的怀抱。爹爹身上总是有股清冽香气,但他的胸膛却是宽阔而温暖,像是她小小世界的坚固屋顶,风霜雨雪皆不能侵。

      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能坐实手握重兵的季王谋逆,而她自己又不辩一词。

      幽深的眼窝里一道冷冷的目光,唇边却噙着丝浅笑,自第一次见到魏云音对他叩拜,烈帝心内就近乎发烫地在等待这一天。

      他望了望南舟,他紧张地抓紧椅子扶手,苍白的手背上突起青筋。面上未有半点裂痕,心底却已经撕开个无底深坑,他喉头动了动,紧紧抓着魏云音的手,猛地将人拉近自己身前,喊了一声,“云儿!”

      茫然无措从她脸上溜过去,抓也抓不住。

      南舟心头一紧,屏着呼吸,待心头那点悸动消失不见,才勉力露出个慈爱的笑,又放缓声调,近乎喃语地唤了一声女儿的名字,令她半跪在自己脚边,摸了摸她乌黑的额发。

      “这件事……应当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告诉你。”

      不清楚爹要说什么,魏云音在他脚边蹭了蹭,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可如今她也不是孩子了。

      南舟将她拉起身,让她在身旁的椅子里坐下,命人进来添茶。

      添茶的小太监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南舟,虽听说是皇上前一晚才从宫外接进来的客人,可这客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平民白丁。举手之间自有雍容,好似天生就是被人伺候的。待茶水添满,他又命小太监给魏云音上茶,这也算是下人的疏漏,这会儿添上回头不必被大太监训斥。

      在这短短的间隙里,魏云音略有失神地望着那太监,忽而又神色不明地瞧了瞧父亲。他还是这些年同她住在偏僻之地的模样,却又有些不同,好像因为进宫这趟,他又成了那个尊宠无双的季王正夫。

      那时的南舟,恐怕是西陌男儿们,最羡慕的男子了吧。

      风度和容貌不必说,但要在西陌男子里找出个比南舟生得好看的,也未必就没有,至少在南舟看来,韶烈便生得比他还好看上三分。

      那双倨傲的凤目,懒洋洋吊着眼角斜眼看人时,有说不出的千种风流。只是这种风流,唯独在看着当时还是皇太女的鎏丹才会流露出来,而这时能有幸旁观的,也不过两人,便是南舟与还未封王的瑬朱。每当他们两个凑在一旁怪笑,瑬丹总一肚子狐疑,不晓得两个小的又在瞎笑什么。

      而韶烈的风情,总在瑬丹正眼瞧他时收敛起来。依旧是他静雅冷淡的大家公子。

      他们四个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旁人总是比不过的,是以瑬丹即位之后,也只有瑬朱站在王阶之下,做她的护盾,替她平定内外之患。她们是同胞姐妹,姐姐要受妹妹的庇护,本就让瑬丹内疚,何况瑬朱大胜归朝后的那次宫宴,在凝清池中,瑬丹避无可避地看清了多年征战在瑬朱身上留下的印记。

      是以当她跪在丹陛之下,满脸难以克制的欣喜,向瑬丹请旨迎娶南舟为正夫时,瑬丹没有办法拒绝,哪怕她心里头不愿意。

      朝上她虽没有明言拒绝,可也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散朝之后,留瑬朱议事,议的是什么事,不仅当时殿内的二人知道,赶着来给瑬丹送雪蛤汤又仗着女帝宠爱偷偷进了殿内,躲在屏风之后的韶烈也听见了。

      钰兰台寝殿内静了静,南舟说了一会子话,眉宇间已有倦态,拿手支着头,似乎回想得十分吃力,望着魏云音推过来的茶迟迟没有伸手去端。

      而魏云音已隐隐猜到后面的事,茫然已经尽数褪去了,只是不能阻止父亲将事情说完,她也不催促,只是吹去浮沫,喝了第一口茶,才柔柔笑着对南舟道,“这茶很香,爹爹口干了吧,喝点茶醒醒神,再慢慢说。”

      南舟无意识地端起茶来,被女儿温热的手握住,才低下头去喝茶。

      烈帝已褪去了一双鞋,蜷在贵妃榻上,抱着个手炉静静地坐着,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那天,你娘和先帝发生争执,回府时候我已经在她府上等了很久。她看着我,一直都不肯说话,后来我们喝酒,她醉得厉害,伏在我身上一直念叨,说不是我的错。”南舟望着半开的窗户,好像窗外有难得一见的美景。

      “那时候我还还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瑬丹最后拗不过她,还是给我们颁旨赐婚。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大婚那天,整个京城都在庆祝,华灯初上的时候,盛大的烟花照亮了整座皇城。你娘啊,那样任性,等不到达官贵人们一一祝贺,也不想烂醉如泥地踏入新房,竟然……带着我溜出了府,守城的统领见到她从兜帽里露出的那张脸,几乎吓傻了,嘴巴都合不上。”说到这儿,南舟的嘴角弯了弯,眼底也滑过亮光,“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娘那样随心所欲的人。就在烟花飞到头顶上,几乎要飞进月亮里的时候,她在我耳边说,会保护我周全。”

      南舟的手抖了抖,面色更加苍白,但唇边却笑意婉转。

      “一直到她死,她都在践行这句话。”

      屋子里的香冷下来,香炉上不再起烟,大概是香已经燃尽了。

      声音停顿下来,屋内一时没有人说话,虽然烈帝那时眼中只有瑬丹,却也不得不承认,西陌贵族中,最风姿绰约的女子,便是那个拥有神力,能拉开百斤大弓的瑬朱。而且她眼里心里,都只有南舟一个。西陌向来女人当家,同男人当家的国度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男女颠了个个,男人要三从四德听命于女人,女人的后院却可以三夫四侍。唯独是她,只宠爱南舟一人,是以当时西陌都在传,这南舟到底生了怎样花哨风骚的模样,才能把威名赫赫的季王掌控在手心里。

      没有人猜得到。

      情之所钟,哪里需要什么手段呢?

      南舟不过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公子罢了,通一身歧黄之术,文弱得手无缚鸡之力,心思也澄澈如镜。他和瑬朱,就像是从小相依偎取暖的雏鸟,长大了之后,瑬朱张开鹰一样的翅膀,将他纳在胸怀之中,也是理所应当。

      见南舟不再说话,烈帝将手炉推到桌上,寡淡地笑了笑,“还是让我来做这个恶人,来告诉云儿真相。”

      挺直着身一直不动的南舟却在这时猛抬起头来,从梦中惊醒一般,直勾勾望着魏云音,瘦长的身躯绷得像会断裂。

      “是我。”

      瞳中一紧,魏云音抓紧她爹的手,那只手那样凉,她不禁握得更紧。

      “当时,西陌同南楚打仗,有人上书弹劾你娘谋逆通敌,前方战事吃紧僵持不下,皆是因为你娘收受敌军贿赂,与南楚军私下通信合谋,意欲谋朝篡位。”

      “那时的铁证如山,就是我。”

      说着南舟站起身,身形踉跄了一下,很快被魏云音扶住。她紧咬着嘴唇,看着爹爹细瘦惨白的手指沿着衣襟将衣领宽下,他瘦得没有几丝肉的脊骨之上,后颈窝下三寸处,烈烈燃着一朵血红的曼陀罗。

      他回头,笑得凄楚非常。

      “这是当年与你娘僵持对战的南楚大将亲手给儿子刺上的印记,你可记得,有一日我和你娘从宫中回来,我在门口晕倒,急坏了你娘。好在当日晚上就醒了过来,接下来的三天却昏昏沉沉总说胡话,那时你奶奶来府上瞧我,被我顺手拿药碗砸了出去。”

      她当然记得,她从来没见爹发过那样大的火,他从来是心平气静,连对下人都少有粗声。却把奶奶的脑袋砸了个血窟窿,还对府中下令,再也不许奶奶来。

      南舟缓了口气,方才又道,“其实不是她,早已经没有我。是她在战场上捡到的我又抚育长大,也是她将我的身世秘密告诉的先帝。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告诉先帝,这样不堪的身世秘密,大可以一直隐藏下去。”

      原本冷淡的烈帝,这会儿眼底却浮现出一丝暖,走近南舟跟前,替他拉好衣襟,又仔细抚平褶皱。

      “她都是为了你。”

      “是啊,为了我。”南舟淡淡苦笑,“都是为了我……为了我顺利嫁给你娘,我身后有个身为大将军的娘,怎能与同样身为大将的你娘成亲?除非……我于她是把利刃,而非是虎翼。”

      “你怨她?”定定望着南舟的眼,当年他们也是极有默契的兄弟,到如今,大概没有比他们更熟悉了解彼此的人。

      这个她说的不是南舟的养娘,而是指先帝。

      南舟轻轻笑出声来,捏了捏心口处的薄衫,“我能怨她什么?她救过我的命。我同瑬朱成亲前,她把我的身世如实相告。可我什么也不知道……有那么多人知道这个秘密,你,我爹娘,瑬朱,瑬丹。你们都知道,唯独瞒着我。”

      亏他还欢天喜地迎接终身的幸福,以为美梦从此不仅仅是梦。

      直到瑬朱风尘仆仆地被从边关急召入京,连夜在御前问审,当着权臣之面,核实南舟的身份。

      那时的皇帝已经不是女帝,而是韶烈。

      他面无表情端坐龙椅上,冷冷看着从一开始就比他幸运得多的南舟,要在三司长官前露出他背上的刺青。匆匆一瞥之后,瑬朱立刻脱下大氅将颤抖不已地男人裹在怀中,面对问讯对质和指证,季王一言不发。

      “朕,并非没有给你们活路。”烈帝淡淡地道,无论是那时候他提出的,只要季王肯休夫自证清白就饶季王府上下不予追究。还是后来派人追杀他们一家三口,得知季王为保护夫女已经身死后就罢手不再固执。他都是理直气壮的。

      “呵,活路。”南舟冷冷笑道,“让瑬朱在死与休弃我之间选择,她那样硬气的脾性,只会选择从容赴死。而我嫁给她,自是要追随于她,哪怕是黄泉路也一样。”

      薄玉样的眼睑掀起来,那眼中又含了轻蔑,“你要肃清朝堂,大可以让瑬朱辞官,为什么一定要娶她性命。我至今仍未想通,自小的手足情谊,为何你一定要我们死。”

      凤目里有些恍惚,嘴角像钩子一样锋利起来,喃喃低问了句,“为什么?”忽而又从那茫然中拔离而出,“这为什么,岂是应该对你说的?”

      他拔高的声音不怒自威,魏云音已经上前一步,将南舟护在身后。进殿要解剑,现在她腰上空空,只有一双拳头,而这一双拳头,也足够她护卫爹爹。

      “怎么?魏卿要对朕动手?”烈帝觉得眼前十分好笑,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臣不敢。”

      “故事既然说完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困倚回榻上,睨着眼看看像头小豹子一样护着南舟的女将,不知所谓地喃语道,“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回护你啊。”

      “不过今次,朕让你听完这段往事,想告诉你的无非两件事。一是,南楚必须退回昭云关外,这是你娘当年应当做的事,但她没有做完。如今你来做,也是一样。朕对先帝发过宏愿,这是其中一桩。二是,无论朕待你有多亲切,也无论上辈之间有何种纠葛,都不是你个小辈能介入的。当然,那时先帝防备武将勾结,放在如今,朕依旧是防备的。只不过,朕防备的并非武将,而是权臣。但凡权臣勾结,朕能拔了季王,对你,一样不会手下留情。”

      烈帝累得很了一般闭起眼,屋内的紧张稍缓,而随着他接下来猛睁眼,剑拔弩张的气息又重回三人之间。

      而他并不是要对魏云音和南舟说什么,只是对着虚空道了句,“要是守不好这河山,大概她是真的要怪我了。毕竟我曾做过那样多令她失望的事情……”

      他不以“朕”自称,说话的对象,大概只有一人,便是钰兰台的主人。

      柔柔放平了眉心,烈帝舒缓下神情,忽然对南舟笑道,“再多陪朕下一盘棋,你就住在钰兰台,云儿要想来见你,也可随时入宫。等这一仗得胜而归,朕还有重要的事交给你。”

      前一句是对南舟说,后一句却是对着魏云音,他抚着手上的扳指,冷冽的唇像刀刻一般。

      “朝中许多事,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平定了南楚边患,魏卿就是我西陌首屈一指的功臣。届时……或可替季王正名。”

      魏云音浑身一震,猛地跪拜在地,连声音都失去了平静,“谢主隆恩。”

      南舟已然低眉顺眼,丝毫看不出先前的难堪激动,手持白子,落在横竖交叉的棋盘上。眼角余光瞥到魏云音的手指在膝头深深抓紧,她深垂着头,直到退出寝殿,也不敢再抬头望一眼难能一见的父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释怀(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