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当歌》轻微崽子

39、第三十九章 国舅

　　将酒坛子放在膝上，魏云音席地而坐，同马凌风一般高。她细细打量这名鬓染风霜的儒将，似乎在思量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马凌风仰脖又是一大口，酒液顺着脖子滑进领中。
　　“好酒，多年不曾喝过这样的好酒，是烈帝赏下的吧？”
　　魏云音笑着点头。
　　“当年……”说起当年，马凌风神色复杂，许是怀念，又是憎恶，“武儿第一次打胜仗，文武群臣都在城下迎接，十里亭内，连烈帝都亲自屈尊。那时候他真是，心疼武儿。”
　　烈帝长子，说得上是天之骄子。她虽未亲眼见过烈帝对韶武的宠爱，但依着烈帝对韶容不着痕迹的回护，待她也如同待自己的女儿一般。魏云音能够想见，这位不善温情，心思深沉的皇帝，也曾经如何对待韶武。
　　“那晚的宫宴，丽贵妃盛装出席，风头无两，先皇后在世也从未得过那样的荣宠。烈帝邀丽贵妃同坐龙椅，他们的儿子，是西陌难得的将才。何况他是男儿……”马凌风顿了顿，“自古西陌战场都是女人的天下，圣羲帝时候有男儿军，当时破军如破竹的林将军，算起来也不是西陌人。只有武儿……”
　　马凌风低头望了望手中酒坛，脸上浮起个镜花水月般的笑，鼻翼两侧皱纹加深。
　　“他是真正的将才，假以时日，必能拓宽我西陌疆域。谁知道……”

　　“此事不能算在恩师头上。”魏云音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

　　马凌风却浑当是没有听到，自顾自地继续，“你说你是怎么想的，怎就拜在一届文士门下，也不嫌丢人。”
　　语意轻蔑，显是马凌风从未将文官放在眼中。
　　“打江山是靠我们这些人，但江山百载，却不是你我能够做到的。”

　　“狗屁！”横飞的唾沫星子砸在稻草上，转瞬没了痕迹。
　　马凌风背手抹去唇边酒渍，自觉失态，平复下心绪，方才看着魏云音，“你不过十数载性命，岂懂得江山大事。这番胡说，也大概是你恩师灌输给你，为了约束于你罢了。当年他也是这样……荼毒武儿。哼，空长的三寸不烂之舌，竟哄得武儿什么都听他的。浑然忘却帅印究竟在谁之手。”
　　手指在酒坛口摸了一圈，她目光落在屋门前，两条长腿摊着，出着神，片刻后才道——
　　“这事，可是你猜错了。”
　　马凌风拿斜眼瞧她，她下巴线条极刚毅，像是棱角鲜明的瘦金体。
　　“文臣治天下的话，是我娘说的。”
　　“你娘是谁？”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是个将死之人。这么想着，她眼中捎带了怜悯，“前朝女帝的胞妹，季王。”

　　“她……”马凌风张大了嘴极是可笑，一根稻草被魏云音塞进嘴巴里，他摇头吐出，猛地大笑，“罪臣之女，你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魏云音摇了摇手指，“不然，我可比你好太多。”她收敛起笑，肃起脸来，“我还有似锦前程，如花美眷。而你将不会有这些。”

　　一阵大笑过后，马凌风面上笑意未减，眸中却透出怆然，“是啊，我不会有。我从未有过什么，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
　　“烈帝的宠信，是属于丽贵妃的，旁人的艳羡，是属于马氏的，沙场荣光，是属于武儿的。”他低下头，呵呵一笑，“当真没有什么，是属于我自己的。”
　　女将没有接话，自顾自地揽着酒坛，喝酒吃肉。
　　他说的与她无关，这般冷漠也是应当。
　　马凌风没有想到，人生将尽，陪他说话的人，竟是个黄毛丫头。认命地大口灌酒，他移开眼低声说，“你娘，走得可算平静？”

　　她眉心闪过一丝诧异。
　　“还好。国舅爷认识我娘？”

　　那个人啊，他怎会认识呢。但她是武将之首，被抄家入罪前，一直是西陌将士们所憧憬的人。若说在军中尚且有所希冀和追逐，便是期望有一天，能入那人麾下，追随她的脚步。
　　“季王，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她确实是。”魏云音笑了笑，又顿了会儿，方才转过头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马凌风，“她走时心爱之人在身边，唯一的希望也在身边，算得上平静。不过，我来，不是同你说我娘的。”
　　他的眼眶已染上薄红，风霜将眼角割裂出皱纹，“有酒有肉，就不能多叙片刻？”
　　“怕是不能。”话音十分抱歉，但也别无他法。
　　“那且等我饮完此坛。”说着马凌风两臂抱起酒坛，一口气将脸扎在浓烈酒意里。他素来太过清醒，稍有纵意，却是此生将歇。

　　罪臣马凌风。
　　曾是西陌一员大将。
　　他是韶武的先锋，战场上也曾杀敌无数。
　　韶武腿伤之后，交出军权，不久后储君之位落在韶泱头上。马氏一族彻底失去烈帝的恩宠，马凌风的军衔一跌再跌，终于跌进了伙房。
　　一怒之下，马凌风带着韶武旧部，曾经誓死相随的弟兄们，组成一小支私兵，躲进并州山中。
　　一日尚可忍。
　　一年复一年。
　　起初的三万人经过这许多年，就剩下了不到八千。

　　“兄弟们跟着我无非图个前程，我给不了他们。武儿翻身无望，丽妃一死，手下人走的越多。”马凌风低声说着这段旧事，“然天无绝人之路，我本以为古籍所载不过是妄言，谁知真的让我从并州山中找出了青鸾圣像。这不是天命，又是什么？”
　　“那一尊并非青鸾圣像。”魏云音打断他，“你没有见过宝月寺圣像？”
　　他是没有见过，但他要找的也并非宝月寺那一尊。
　　“据典籍记载，宝月寺僧众看守的，是圣像中的雌像，而并州山中这一尊，是雄像。”他满面坦荡，不像是胡说，“北巫一族在西陌开国时被灭，唯独留下一人。那典籍在宫中可算是禁书，正是北巫最后一位国师，开国女帝王夫的手札。机缘巧合之下，竟让我和韶容无意中发现……那时韶容年幼，未必记得清楚，而我因好奇，几乎能将手札内所授各种巫术倒背如流。”
　　“西陌圣像，本就是出自开国王夫之手，却不想后来失宠于女帝，自休出皇室。史书上，可曾有这一段？”
　　魏云音哑然。
　　“旁人都道王夫是英年早逝，体弱多病。女帝是因子嗣繁衍方才又纳许多侧夫。王夫因病对女帝颇多体恤，并不为此种小事忧心，反将女帝侧夫所生子女当做自己的亲生子女看待。”说到此处，马凌风冷笑了一声，“他们生死患难，历经风雨，才终于能够相守。北巫虽流传诸多歹毒巫术，但于夫妻一道，从来一夫只侍一妻。巫术歹毒，又怎能比得过人心。苍月神弓那一箭，未必是救了王夫，他与女帝的嫌隙便是自那时起。”
　　“王夫自休之后，女帝对外宣称他是死了。然而真当他百年过后，却又命人从并州山中他最后的居所寻回尸首仍以正夫之礼葬入皇陵。连他的手札，也藏在皇宫密室，不知曾多少日夜忍不住翻阅。”
　　马凌风深吸一口气，从回忆里拔出来，靠着墙壁，身体下滑一些，像个无赖般歪了歪头，“答案是无处去寻了，但凭着这位王夫留下的青鸾圣像和巫术，我才训出了那些玉人。如何，是否比你手下的将士难对付许多？若能将此种巫术用于战场上，南楚人如何能够抵挡。”

　　阳光透入阴暗的屋内，照到马凌风身上，他忍不住咒骂一声，又挪动方位，将自己挪出阳光的范围。

　　“不如何。”

　　马凌风一愣。

　　“若是拼尽全力，我自当凯旋而归，若是全力之下仍不能敌，要以无辜性命作为代价，我情愿战死沙场。”
　　见她态度坚决，马凌风反是笑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是尚未体味什么叫做力所不能及，也不懂得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是什么滋味，才能如此轻松。”
　　魏云音撇撇嘴，“或许真的是。不过幸运的是，我根本不懂北巫秘术，也不会去懂，自然没有用的机会。”

　　“罢了。我已交代完毕，饯行到这地步，你也算仁至义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对人世早无多少留恋，闭上眼引颈受戮，忽然又想起一事，“武儿他……近来可好？”
　　魏云音遗憾地丢开酒坛子，从稻草堆上站起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大皇子，不过，母妃已不在人世，若是舅舅也……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好吧。”
　　“呵，那也无法，你总不会在这个关头上放过我。”

　　半晌，马凌风在闭眼的黑暗里没有等来脖子上的一刀。
　　只等来了魏云音的一句话，“将军最大的失败，就在于不懂揣测人心。虽说将兵士都做成白玉人是个省事的办法，但不听话的士兵却是杀不完的。我心中所想，你又怎么会清楚。”
　　犀利的眼猛然睁开。
　　女将长身而立，长条条的背影垂落在马凌风面前。
　　“我不杀你，等用过午饭，将会有人送你回京城接受三司会审。不过……”她低头回身瞅了一眼马凌风，“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你该很清楚。大皇子与皇上之间，今非昔比。唯有国舅爷，能替他洗脱嫌疑。”

　　明晃晃的光里扬起来的灰尘将魏云音的身影吞噬干净，马凌风屈起的腿忽然没了劲，舔了舔因饮酒而发干的嘴唇。
　　他朦朦胧胧地想。
　　将要回京了。
　　或许他还能再见到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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