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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一将功成 ...

  •   从天光初明到日色将暮,韶武的死让守城将领都动摇起来,却又磨蹭着想求一个善终。马凌云再次孤身入阵时,伏在韶武的尸身上一通大哭,被人拉起之后,仍旧止不住老泪纵横。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如果目光可以成为刀剑,大概又是一场激战。

      魏云音看着他半天没说话,走前两步刚要开口,马凌云便迅速拔剑刺来,被避过之后还猛扑过来,直撞在几案上,再起身时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几欲想死。

      “拿下。”魏云音一声令下。

      柯西和苏峰都待命在侧,将神志不清的马凌云绑了送出帐去关押起来。

      当红日自西方沉没,京城城门大开,城中家家闭户。士兵散入城中追捕残兵,魏云音下令让士兵在通街喊话,凡投降者皆饶不死。

      那夜京城中共有三百余名官员将士投降,羽林卫尚握在安家手中,宫门一直紧闭到第二日正午,最后一道招降令发出后不足半个时辰,宫门自内而开,安伯玉自内而出,于十米之外跪着,膝行至魏云音脚前,两手将兵符高举过头,声音直是发颤,“二百羽林卫迎新帝进宫,兵符在此,请大将军过目。”

      魏云音没有接,转头示意,身边人立刻过去接下。她坐在马上,看着朱门高耸,眉峰如同刀锋,尘满面,一时间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沧桑感。当初她想立于丹墀聆听圣训,再一步步夺回属于她娘的一切,至少要让整个西陌知道,她娘绝不是什么通敌叛国之徒。后来她又一心想逃离京城权谋,一次次出京血战皆是为了站得更高,更有话语权,能够给她父亲应得的地位,能够给她所爱之人一个天下太平,却在这些都实现之后,又想着要逃离。现在,她又回来了。

      直至这一日,魏云音登时彻悟,人便是如此,无恒定之心,满足了一个愿望,永远会有下一个愿望。

      容不得她多感慨,她点了五百精兵入内宫,羽林卫投降也不是安伯玉一个人说句话就能信的。

      刚要入门,安伯玉从身后追来,一边匆促在她身旁说,“皇上……不,是大皇子,出宫前吩咐的,让微臣带将军去取剑。”

      是她爹的剑。

      魏云音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望向正殿,那里才是首要清点之处,她冷着声道,“知道了。”

      刚走没几步,安伯玉又忙不迭地凑过来说,“袁大人被软禁在宫中已有时日,就在从前软禁令尊之处。”

      魏云音按剑的手不易察觉地颤动一下,随即若无其事转头直视安伯玉,“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安伯玉登时脸色一白,急忙跪下恭敬地磕了几个头,“皇后和温贵妃都在后宫没有惊动,还请大将军饶过皇后……”

      “两个弱女子,皇上不会为难她们,你的旧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安伯玉赶紧摇头,连声道,“没,没了,大皇子出宫出得匆忙,只带了几个人随行保护。”

      魏云音也不耐烦和他多啰嗦,大步迈向正殿,刚进正殿没一刻钟,就留下苏峰和柯西两个清点东西,主要查国玺和诏书,其他的文书先收拾起来,等韶容入主之后再慢慢点。

      自己却一步不停地往钰兰台去了,她一进城就派人去丞相府打听,去的人却回报说丞相府上一个人都没有,俨然已是座空宅。既然是软禁在宫里有些时日了,她便也安慰自己无须太过担心。

      皇帝死了,宫中还没几个人知道,宫女们见到她一身铠甲只是避到道旁低头,也不好请安。她从未觉得,从前殿到钰兰台的路有这样的长,石板路似乎看不到尽头,红墙绿瓦的皇宫大得不像话。

      当魏云音赶到钰兰台时,只见得还是满目青青,还是那些豆苗长在院子里,除了豆苗还有兰草,分成块各自生长着不同的花草。她也没多看,就往殿内走,院子里无人看守,羽林卫都出去迎接新帝了。

      只有两个宫侍守着,见了魏云音各自小心看一眼,走上来躬身要请安。

      魏云音抬手止住他们,“不用了,里头有人吗?”

      “回将军话……”其中一人小心回答,一面不时拿眼睛瞟她,宫中已经传了十多日,皇城要破了,宫侍也并不意外,唯独略有些拘谨,“袁大人独自在内,不要人伺候,将军与大人有话说的话,奴才们即便退下了。”

      说着又看一眼身边的太监,另一个手有些发抖,大概是惧怕魏云音。

      她嗯了声,那两个太监便匆匆小步离开院落,她望着那道门,知道想见的人就在门内,却忽然生出了点忐忑,左右看看自己身上的铠甲,又拍干净手上的汗和泥,在身上蹭干净,之后抹了抹脸,待觉得稍微整洁些了,才高声问道,“袁大人,我这就进来了。”

      屋内无人应答。

      想必袁勖怀听见她这话又会觉得是胡闹,魏云音又高声道,“袁勖怀,我们赢了!我这就进来了啊。”

      她反手拿剑,剑柄将门推了开,屋内静静的,有股好闻的檀香气,沉敛心神。魏云音跨入门内,环视一圈没看到袁勖怀,心道怪不得不来应门,大概是在内室习字。于是又绕过屏风,往内里走。

      钰兰台的屋内陈设几乎没变,她爹曾坐着替她补衣裳歪着身同她叙话的贵妃榻还在,榻上的小几也在,手指从木头上滑过,魏云音的眼眶有点发红。她喊了声,“袁勖怀,躲哪儿了?”

      “别藏了,我都看见你了。”

      屋内被灯火照得通明,书案上的狼毫墨笔还是湿的,想必刚才用过。她绕过桌子往内走,就看见烟青色的床帐微微动了动。而屋内窗户都没开一扇,于是嘴角带了笑,魏云音走近床边,把手搭在床帐上,低着声也弯着腰朝里头问,“袁大人,再不起来,下官可要失礼了?”

      床帐这回动也不动了。

      魏云音觉得好笑,便将帐子掀开来。

      骤然见袁勖怀被人绑着,口中塞着棉布,疲惫地睁开了眼,那双目如同暗夜里的幽火,平静地注视她,直至眼角发红,一道泪光自眼角缓慢垂落。

      魏云音骤然失了平静,一侧身坐在床上,袁大人的双手被举过头顶绑在床头,双脚也是并在一起被绑着,她低下身去,拿头碰了碰他的头,并不急着解去他的束缚,只是额头碰着额头,浑身便有种回到家中,躺在自家床上的安稳宁静。

      袁勖怀喉中呜咽两声。

      魏云音低声道,“等等,我想亲亲你。”

      “……”

      嘴唇贴着他的额角,袁勖怀的鬓角,华发早生,她心疼难言地贴着袁勖怀的发,将他口中塞着的布条拉扯出来丢在一边,没等他能说出话来,便堵住了那张欲言又止的唇。她身上的铠甲硌着袁勖怀的肋骨,见他眉宇间轻轻皱起,魏云音也不挪开,覆在他的身上,手撑在他的身侧,袁勖怀的手在床头挣扎,声音沉闷而微弱。

      他眼角已有了细纹,神色显得肃穆,唇上却在激烈地回应着她。魏云音心头狂跳如雷,不自觉按住袁勖怀的后颈,深入浅出地与他亲吻,唇分时二人都觉嘴唇发麻。魏云音亲了亲袁勖怀的鼻尖,将脸贴在他的面颊上轻轻磨蹭。她张了张嘴,有许多话想说,末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微微笑着,吁出一口气,略带三分不好意思地说:“想你了。”

      袁勖怀刹那间红透了眼眶,勉力抬起头,凑到她的唇边轻啄。

      一时间两人又纠缠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真切确认对方的存在。袁勖怀声音喑哑道,“帮我松开。”

      魏云音嘴角噙着笑,嘴唇红润有些肿,抿唇看他,又低头轻轻地舔了舔他的嘴唇,才起身,手刚伸出去,发觉绑着袁勖怀的布带是系在环扣上的,锁扣还做得颇精致。

      正要解开时,魏云音不经意扫到墙上挂着的剑匣子。

      袁勖怀也看见了,快速而低声地说,“你娘的剑。”

      魏云音嗯了声,低下头去,凌乱的头发搔弄着袁勖怀的脸,二人俱是低低笑出声来。

      她作势又不想解开了,袁勖怀察觉到没动静了,瞪眼看她。

      魏云音说,“不行,解开袁大人可就没这么听话了。”

      说着手拉扯起袁勖怀的衣带来,他穿着文士的袍子,没有穿官袍,因是被人绑在床上,头发都没束,扭动间青丝与白袍交映出黑白分明的界限,衬着袁勖怀文弱的脸。

      魏云音情动起来,贴着他的耳朵啄个不停,直闹得袁勖怀面红耳赤,扭着身却逃不开她,嗓音软弱无力——

      “别闹了,这个样子让人看到,成何体统。”

      “这个样子?什么样子?”魏云音手指上缠着衣带,明亮的眼睛含着笑意看他。

      袁勖怀别过脸去,有些生气了的样子。

      她笑了笑,妥协道,“好好好不闹,下官为袁大人松绑。”

      布带打的死结,魏云音手笨,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解下,一声轻微的环扣弹开之声。随之箭矢破空而来,魏云音抓起被子便将袁勖怀包裹其中,抱着人从床上滚下,就地翻滚,五米之外就有桌椅,不过是瞬息之间,屋内箭雨如同夏日倾盆。

      一时间桌摇椅翻。

      袁勖怀闷哼出声,滚到桌旁时,魏云音抽出一只手来将桌子拉过罩在二人头上,此时箭雨未停,反而自四面墙脚飞射而出。以最快的速度摘下臂甲立于两侧,丁零当啷的声响像是落了满脸的大雨一般。

      袁勖怀在她怀中挣了挣,大声道,“别摘!”

      他的话没有魏云音的动作大,胸甲也被摘下护住袁勖怀的前胸,护腰贴上他的腰。之后魏云音便不动了,紧紧抓着袁勖怀的手,掌心贴着掌心,她额头上冷汗涔涔,一阵阵后怕。

      袁勖怀被被子包裹着犹如粽子被她和铁甲护在其中,四面底端的箭放过一波之后便不再出箭,饶是再强的机关,无人填补箭矢,也就是刹那间的事。

      她的手松开,摸了摸袁勖怀的脸,问他,“伤到哪儿了没?”

      袁勖怀后怕得瞳孔紧缩,低声答,“没事,滚下来的时候腰扭了下。”

      “没有中箭?”

      “没有。你呢?”

      魏云音摇摇头,将手臂背在身后,全身重量都压在了袁勖怀身上。箭声渐渐小了,直至寂静。

      “好像停了。”袁勖怀眼光往外扫,满屋子都是乱箭。

      魏云音嗯了声,趴在他身上没动。

      袁勖怀从被子里挣扎出手来,推了推她,只觉得身上的人沉得很。

      魏云音睁开眼,声音慵懒倦怠,“攻城这几日,没睡过囫囵觉,很累。”

      袁勖怀定定看她,半晌摸了摸她的脸,刚一摸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就睁开来,他手一抖颤,便放在她的肩上,刚要下抚,忽然手被抓住了,魏云音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袁勖怀这才看见,魏云音手上都是血迹,一时间恐慌令他说不出话来。

      她却似无所觉地看着他,深目高鼻,仿佛从异域而来,脸上的血迹和尘土,像是跋涉了几千几万里,终于见上他一面,一面便喜不自胜。

      “袁勖怀,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袁勖怀抖着唇,被魏云音握着的手完全无法动弹,只觉得手中湿腻腻的,血气冲得鼻子想打喷嚏。

      她歪着头,满面的天真,嘴角缓慢地带起了笑意,眼珠直是发亮——

      “那日在城下,你心中,可否有一时半刻,真的想过就跟我上马?”

      袁勖怀挣脱了魏云音的手,静静将她抱着,手沿着她的背脊往下,而魏云音也已经没有力气去抓住他。手至腰,至腰侧,袁勖怀浑身一僵,继而浑身发抖如同筛糠。

      他闭目,再睁开眼,嘴巴张了张,魏云音紧盯着他,等他说话。

      他的手碰到其中一支箭,魏云音身抽搐了下,嘴角流出一丝黑血。而目光犹固执地盯着他问,“有吗?”

      袁勖怀干涩的嘴角上方沾了魏云音的血,她平静地替他抹了去,血的颜色不对,她仔仔细细将血擦掉,又拉扯着袁勖怀的衣衫去擦,擦干净了,她笑起来,整个人都放肆而无礼地压在袁勖怀身上。

      袁勖怀的手在空中顿了会儿,双手上抬,抱住了她。

      她越来越沉,袁勖怀干笑着揶揄,“这身铠甲真够沉,你这么重,怎么嫁得出去呢?未来的夫君会嫌你。”

      “是么?”

      “是啊,回来了也不好好打整一番再去会情郎,未来的夫君会嫌弃你。”

      “是么?”

      “是啊,这么倔的性子,是个男子都受不了,会嫌你的。”

      “嗯……”

      袁勖怀还想说什么,可说什么好呢,又想不起要说什么,只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句,“要不你先起身让我一让,我就不嫌你了。”

      屋内沉寂无声,直至半个时辰后,吵吵嚷嚷的士兵才自殿外涌入,忽然间一声喝令,“快找袁大人!”

      张狂的大笑从披头散发的安伯玉口中发出,他被两名兵士押着,跪在地上,正巧看见桌子底下的两个人,一时间力气大得惊人,将士兵按着他的手甩开,形同疯人直指桌下,“死了!死了!乱臣贼子都该死!四殿下,你皇位来路不正,就不怕被后世戳断脊梁吗?西陌的江山基业都被你们拿来战,连自己的亲族同胞都不放过,你能当一个仁君吗?我安某何其有幸,能亲眼目睹西陌建国以来最大的笑话……”

      话音未落,数十只长枪刺穿他的胸膛,安伯玉脸朝下,鼓着双眼,四肢抽搐,很快就没了声息。

      士兵将袁勖怀从桌下拉出来,韶容紧张地蹲身,沉痛地看了眼魏云音的尸体,便不忍多看地让士兵将她抬出。

      袁勖怀呆若木雕地坐着,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人被拉走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手里紧紧握着一支箭,箭上泛着青光。

      他定定地盯着箭发呆,手握得很紧。

      这时候韶容对身后人说了句什么,他按着袁勖怀的手,放低声音问,“袁爱卿,认得我吗?”

      袁勖怀眼也不抬,只是盯着那箭。

      婴儿在沉睡中被人吵醒,登时大哭不止,直到乳娘把孩子想要的塞进他口中,那婴儿才吧唧着嘴起劲地吸吮起来。

      “袁爱卿,您现在,认得朕是谁吗?”

      袁勖怀犹自出神,只是手稍微松了些,韶容窥准时机,将箭从他手中夺下。袁勖怀茫然地抬起双目,在地上兀自匍匐着摸索,捡起另一支箭,韶容转个身的功夫里,见他又一副紧抓着箭的样,立刻使了个眼色。

      士兵将他的两只手按着,颇有轻重,也不敢真的用力,只是防着他用那把箭做什么。

      韶容将孩子抱到袁勖怀身前,那孩子没了奶吃,哇哇大哭着,十分可怜。黑沉沉的眼珠不知世事地四处打量,看到袁勖怀又抽噎起来,然后转过眼,小脸儿皱着,委屈极了。

      “丞相,这是朕的长子,天亮之后,朕即昭告天下,他便是西陌新的太子。太子的小名,是云儿给他起的,叫桑若。朕想,没有比袁爱卿更合适做太子太傅的人,就让人抱过来,让你看看。”

      袁勖怀这才放下戒备,双肩垮下来,旁边人拿走他手上的箭。他看了会儿太子,缓慢地伸出手去,韶容就在他耳边说,“你看他的眼睛鼻子,像不像云儿,云儿是他的姑母。”

      太子刚出生没几天,眉毛还很淡,什么都看不出,袁勖怀却似乎默认了韶容的话,抱着小孩,也不逗他,只是看。没人哄着,孩子很快又哭闹起来。

      韶容伸手去接孩子,想让乳母抱走。

      袁勖怀却开口说了劫后余生的第一句话,“臣领旨谢恩。”

      袁勖怀矮下身,怀中的孩子被他压在腿上嚎啕大哭,他磕在地上的这个头分外沉重,再抬起脸时,袁勖怀板正着脸,将孩子递给乳娘。

      站起身,直至站稳身,才将两袖整理平顺,大步迈出钰兰台。

      宫外天光晦暗,蜿蜒的宫轨被各色的灯照着,直至天亮时候,宫人将宫灯都灭去。

      经过一夜的清理和整饬,西陌皇宫在晨光里显露出她本来庄严肃穆的模样,阳光洒在绿瓦上反射出令人痴醉的光。

      整座京城都被这一日的晴好笼罩着,九重深宫,九通钟鼓,百姓沿街跪着,以沉默等待天下大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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