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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破城 ...

  •   京城被围困第十五日,一直闭而不开的城门终于露出一条缝,那道缝渐开,有人打马出城,孤身一人,驻马阵前。

      底下兵士入帐内通报,“里面出来人了,要和谈。”

      魏云音看了柯西和苏峰一眼,苏峰开口问,“把人带进来。”

      来和谈的大臣魏云音认识,那人挺直着背,拍了拍衣袖,勾起一边嘴角,俯视魏云音道,“魏将军,咱们又见面了。”

      魏云音的眼睨起,不过片刻,撇开视线,“马将军。”

      “微臣如今姓穆。”

      “对,你换了身份。”

      “看到个死人又站在面前,魏将军没什么要说的吗?”

      魏云音把桌上碍事的地图和军报推到一边,将膝按着,逼迫般地盯着马凌云看,九死一生的马凌云瘦了许多,也黑了,加上老了,实在不足为患。她摇摇头,不甚在意道,“我与你没什么好说,既是来和谈的,你外甥愿意许诺什么条件。”

      马凌云本准备好了要最后逞一番口舌,却口干舌燥什么都说不出。这是叛军大营,外头是千军万马,而他只有一个人。那眼中的倨傲慢慢淡去,唯余下不甘。

      马凌云自怀中掏出张诏书来,小兵呈递到魏云音眼前。

      “以皇帝不贤之名退位,要去韶关替朝廷戍边,每年税银三千,丝缎……牛马……”魏云音看着好笑,忍不住抬头问马凌云,“韶武是想从西陌分出个小朝廷吗?各地都要缴税,没有道理他去的地方额外重税,丝缎牛马算什么?纳贡?要不要还每年来朝中纳贡?”

      马凌云半晌没说话。

      韶武写的诏书,没有用印,全然一副打个商量的做派。写明自己要去戍边,求赐与封号,年年纳贡直至百年。文中也替三皇子和五皇子讨封地,都在边关附近。也就是说,三皇子和五皇子全然是被他当做人质,届时封给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地,也便是韶武的根据地。

      她把黄绢放在案上,站起身来,与马凌云对视片刻,开口道,“韶武觉得,皇上会答应?”

      “你们皇上答应不答应,要他看过才知道。”

      “不必看。”魏云音断然道。

      马凌云一时色变,嘴角咧出冷笑来,腮上的肉跳动不止,“难不成你还敢杀皇上?你这是谋逆!”

      一时间帐中数人都按捺不住,纷纷拔刀出鞘,马凌云扫了眼,仍然高抬着头,下巴坚毅冷硬。目光似刀刃一般自魏云音面上滑过,走前两步,已是站在她跟前,眼露凶光,“别忘了城里还有谁。”

      魏云音表情一僵。

      马凌云见此招奏效,一时间也稍微放松了些,安抚她道,“放心,丞相大人平安得很,死活想出来和谈。要不是怕他投诚,你见到的也就不是我了。”他一顿,退回原处,平静道,“都是一家人,谁坐江山不是坐,难不成以后他们两兄弟就不见面了?难道韶容真能杀了韶武?若是他连亲兄弟都不放过,你觉得,史书会怎么写?”

      “那要看史官是谁。”本来韶武的皇位来路不正,魏云音也不怕与马凌云说开了,底气十足,“要不然,将先帝挖出来,开棺验尸如何?”

      马凌云满脸惊诧,“你敢对先帝大不敬!”

      “活人都不敬了,还敬什么死人。”

      “这样还能说你们不是谋逆?”马凌云一时气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魏云音把黄绢拿在手上把玩,再丢给他时,绢布皱巴巴地落在马凌云脚底下。

      “拿回去,让韶武下令开城门跪迎天子还朝,至于他自己。弑君谋逆杀国戚,他的脑袋先放在脖子上几天,到时候我自然找他讨还。”

      马凌云还想说话,魏云音却已经不想听了。让士兵押着将人送出军营,她坐在椅中,搓着手发呆。

      不一会儿,苏峰离开座位,抱臂站在魏云音跟前,请命道,“末将可以带兵破城。”

      柯西在一旁接道,“我也可以。”

      魏云音看他们两个一眼,嘴唇绷得紧,她心里也还在挣扎犹豫,眉头紧蹙地说,“破城不是不行,自青州打过来,已死了将近一万人,这还不算韶武那边死的。他们全都是西陌的子民,这么打下去不行。”

      两军交战,必有死伤,虽说是难免,但围城可将死伤降到最低,最好是韶武能够率城投降,否则围上两三个月,不破城也得破城,否则城里的人也得饿死。僵持下去,同大国圈小国无异,且马上到了秋天,士兵也要回家收割,否则秋粮收得少了,来年整个西陌都会陷入贫困。

      届时就不是内乱的问题了,南楚一直虎视眈眈,还好韶容去的是南边,南边诸州如今都是一副寻常之景,但内乱时间越长,漏出风去的可能越大。总不可能将边界都圈起来打。说不定南楚如今已经得了消息在备战。

      一时间魏云音有点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外走。柯西和苏峰也都跟着。

      站在京城之下,遥遥能望见城门上的守兵密密麻麻,比三人在京城这么多年见过的任何一次人都要多。

      正中一人身穿黑甲,被几个戎装的将军围着,只一眼,魏云音便认出来那是韶武,即便是这么狼狈的情况下,他还是一如既往穿着他的黑鳞金龙战甲,头盔也是耀眼的金色,生怕不够打眼似的。

      她朝身旁人伸出手,刚要说弓,黑甲已转过身下了城楼。

      久违了的恨意又从魏云音心底钻出来,啃噬她的心,仿佛是她爹的断手又在眼前,死灰样的白,皮肤起皱。那双抚琴的手,也是曾千万次抚平她眉间愁苦的手,人都没了,再去想手怎么样也是好笑。

      罢罢罢,要拖便拖,看谁拖得过谁。魏云音心里打定主意要和韶武耗,不就是粮食,她有的是粮食,抵达京郊之后,韶武两次派人偷袭烧粮草,还都得了手。但他不知道的是,大军已经压到京城附近,现在后方有足够的粮食可以供应。长线和短线的粮草交叉送来,一次只送二十万大军两天的粮食,京城里也都是人,也要吃饭。等围上二三十日,命人在城外支起大锅煮粥,看城内的百姓不想方设法投诚。

      又过得两日的晚上,魏云音已在城下守了三日,刚刚睡下,就听见外面吵嚷。

      有人在帐外禀报,“将军小股兵马从北面小城门出城了,要不要追捕过去!”

      魏云音心道不好,立刻翻身穿戴铠甲拿兵器上马,京城以北不足百里就是北朔的边界,北朔地广,若是韶武逃到北朔,再要抓人就难如登天。

      况且北朔也不是什么善茬。

      点了一百个人,都是柯西手底下的精兵,还带上柯西。

      探子来报出城的只有几十个人,估计是韶武带着心腹往北去投北朔了。

      一行人骑着强行军时的战马,飞奔向北,军中交给苏峰。天不亮时,斥候在五里外发现小股兵马,柯西打头阵,百来人看到逃出的那队人马便开始放箭,嗖嗖数声射翻六匹大马,人和马倒在一起,又将后面的马绊倒,一时间马嘶和惊叫声混在一起。

      人群之中韶武的黑甲分外引人注意,魏云音搭箭上弓,对准他座下的马连发三箭。

      着黑甲的人从马上跌落,连滚三圈,灰头土脸地直起上半身,立刻就被长枪指住了脖颈。魏云音提拎着缰绳,缓慢行到他跟前。

      那人半晌不肯抬头,直到长枪挑起他的脸。

      就在那一刹那,魏云音心头突突跳得厉害,算计着若不是韶武……

      还没算计完,韶武那张刚硬的脸就映入了她眼内,她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提起一口气。还没说话,地上坐着的人就一阵放声大笑,笑声直动森森山林,马儿暴躁地乱嘶了一阵,被马鞭子结结实实抽了几下,方才老实低头。

      “明知道逃不掉……”

      韶武笑了笑,“逃不掉,未必就该束手就擒。”

      “你还可以撑几天。”

      “撑几天你也不会放过我。”

      “你杀了我爹,还杀了先帝。”

      韶武嘲道,“你爹与朕的父皇,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魏云音忽然觉得此刻与他争辩也没什么用了,命人把韶武从地上拖起来,她下了马,站在他跟前,两个人俱是一路奔波灰头土脸,韶武还在地上打了滚,越发显得狼狈不堪。然而纵然狼狈,他下巴依然是微微仰高,带着永不服输的傲然。

      天光渐渐的要亮了,将明将暗间,最是蛊惑人心。

      “说说看,你想怎么死?”

      韶武也没求饶,沉默片刻,也望着天际,低声喃语,“天就要亮了。”

      “嗯,半个时辰,又是个晴好的日子。”

      “你爹怎么死的?”韶武忽然问。

      魏云音望着不远处的一匹马,那马暴躁地刨地,被士兵一吼,又抽一鞭子,头晃了两下,耷拉得更低,只是站着。

      “是你派的人去,你说,是怎么死的?”

      “死得很惨吧,朕估摸着,是死无葬身之地那种,恐怕尸骨不全,被狗叼了去……”韶武话没说完,咽喉就被人捏了住,一时间嗓子里呜呜呀呀的发不出声,但他的眼睛却生气活现,嘴角的嘲弄越来越明显,他捏着魏云音的手,似乎想将她戴着的皮套掐出孔来。

      “你没资格提起我父亲。”魏云音咬牙道。

      韶武还在笑,眼睛远远望着天空,似乎那里有什么他看不穿的东西,人,或者事。一切都物是人非,一切都如昊天高淼。

      见他恍惚起来,魏云音松了手,韶武跪倒在地,咳嗽不止地佝着身,筛糠般抖个不停,需得一手撑地才能勉强稳住身体。

      片刻后,他猛然抬头,一手抓落头盔,黑发披覆地满脸都是,形同疯人,大笑不止,笑声里迸出一句话来,“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魏云音不禁厌恶地拧起眉头。

      他扑前两步,抓着魏云音的脚抱在怀里,被一脚踹翻,如同被人踹翻的狗似的露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手无意识地想要安抚腹部的剧痛。

      刚缓过劲来,韶武不要命地再一次抱住魏云音的脚,再一次被踢开。

      魏云音盯着他看,心头浮起阵阵悲凉,有些发憷道,“你疯了!”

      “朕说!你杀不了朕!报不了仇!你信不信?”韶武一边说,一边又翻身过来抱她的脚,魏云音深深吸气,韶武的头撞在地上,流了一脸的血。

      他似乎再站不起来,仰面朝天。

      黑夜与白昼交替时分的太阳上升最快,可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又十分缓慢,与此前从马上跌下来没什么差别。

      韶武望着天空的眼神已经微有涣散,他四肢都撒开着,躺在地上,不作声,鼻血热烫的从鼻孔里流出。

      他在想什么。

      没人知道。

      “绑起来,带走。”

      下令的声音似乎离他很远很远。

      那一刹那,韶武很偶然地想起来,他大败的那一战,发着高烧被送回京城,有个人啊,穿一身的青衣,也不束发,就在他的床前忙前忙后,衣不解带,日益消瘦。直至他醒来时,他的少年郎,青碴满面,浑似是街上的乞儿,激动不已地抓住他的手,嚎啕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红而湿润的眼角,庆幸无比的眼神,那人将哆嗦着的冷冷的嘴唇贴在他的手上,那是与刀剑全然不同的触感,那是他的少年郎。

      意气风流春日踏花的几帧光影缓慢又匆促地自韶武眼前晃过,匕首捅破胸膛时,他似乎恒了哼,又似乎没哼。

      嘲讽的笑容始终挂在嘴角,血线滑下,士兵匆促大叫道,“将军!大皇子自尽了!”

      已经坐上马背的魏云音本来疲倦极了,此时禁不住背脊一晃,扭头就看到韶武瞳孔涣散却睁着的眼,还有他嘴边的嘲弄。

      她这才回过神来,他说的,她杀不了他。

      他终究是死在他自己手里的。

      魏云音心头几许唏嘘,既无父仇得报的快意,也无大战结束的欢喜。她紧紧闭眼,吩咐士兵将韶武的尸体抬上马。血沿着马腹滴落,淡淡的腥气,自从开战就没有断绝过。

      将死在此地的人都清点了一番,共二十三人,俱是死士,除被射杀的,剩下的都嚼碎了槽牙中的毒囊。魏云音命人把他们的尸体就地掩埋,柯西打着马自她右侧过来,问她,“今日破城?”

      此时天光已经亮了,金灿灿的光芒照得满地生辉。

      她英气的眉毛一扬,牵扯出笑来,点点头,声音却十分疲倦,“今日破城。”

  •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完结,另有丞相及韶容番外两则。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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