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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失魂(2) ...

  •   魏云音跪坐着,直至眼泪再也无法流出,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湿得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抿了抿嘴,尝到眼泪的滋味。

      那晚雨初时下得很小,后来竟如同暴雨要将血迹洗刷干净。

      魏云音抱着南舟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将南舟的断手小心地托在手上,风雨来,她只是静静枯坐。直至大雨将她淋透,魏云音猛然惊醒般将南舟的头按在怀中,以己身替他遮风挡雨。

      奈何雨大,到四更天时,整座院子都弥漫着饭烧糊的气味,魏云音仍未起身。

      灶台里的火把柴吞噬殆尽,也就熄了。

      天明时,她细细看着怀里的南舟在天光中慢慢显出全貌来。他表情很是安详,似乎不觉得痛,嘴角还是上翘着的。

      一夜的雨水将他的皮肤泡得肿胀发白,白中泛着青。魏云音觉得他一定冷极了,便把头低下去,以自己的脸去温暖她爹的脸,她徒劳无功地将他紧紧纳在怀里,他闭着眼,再也不会睁开。

      天光真正敞亮起来时五更天已经过了,魏云音站起身,浑身止不住打颤,双腿麻痹难以直立,站起又跌在南舟身上,只得两手伏地才不会压住她爹。

      那一晚上她的眼泪和力气都同时离开了,天亮之后,她将南舟抱上床去,将他的断手拼接在被斩断之处。此时已经是白天,屋内的凌乱之景让她意识到,就在前一日她去军营中时,这座小屋被人偷袭,她手无缚鸡之力的爹,拼死争斗过了。最后力竭被人所杀。

      柯西与景行不知去处。

      那一日里魏云音头脑近乎空白,她木然地离开院子,去镇上买棺材。棺材铺子老板见她面色难看,不敢多问。

      当她将二百两银票递到老板面前,说要最好的棺材。

      那老板忍不住劝道,“我看你也不像个有钱人,这银子够吃好些年的了,人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家里人要是去了,有一口棺材蔽体,好生掩埋,多烧点供奉也就是了。”

      魏云音抬眼看了看老板。

      她目赤唇白,吓得棺材铺老板再不敢多说,立刻将铺子里最好的一口棺材给她拿车装了,派人帮她送。她刚走到门口,身一踉跄,几乎站立不住。

      那老板叹口气,过来扶住她让她先进铺子坐会儿,又找来两个伙计,对魏云音道,“你要信得过,白事要的那些个东西,再没有比我这两个伙计更懂行的,我让他们去帮你张罗,你就在这儿坐会儿。”

      魏云音眼神发直,那两个伙计看了,也不以为怪。

      上棺材铺来的人老板见得多了,有的家中老人去了,说不得是高兴还是难过,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真的哭天抢地随时都能晕过去。只是未曾见过魏云音这般的,说她难受,她眼里连一滴泪都没有,说她不难受,她看着又似乎难受极了。

      半晌未见她作答,老板叹气摇头只当她是不答应,那便算了,正要转回去门口坐着歇会儿,她又忽然抬起了手。

      手中捏着张银票。

      老板赶忙摆手,“不用不用,你给的二百两绰绰有余,这么着吧,我帮你张罗了,待会儿你歇好了就回去休息,我给你找办这事的人,保管让你家人风风光光上路。”老板猛然住嘴,想起什么来又道,“还没问,你这家里过身的,是你什么人?”

      魏云音一阵沉默,抬起眼来,“我父亲。”

      那声音如同硬石,老板拿来一张纸,在上头写了名字和生辰八字,要拿去让人算,什么时候合适下葬。

      魏云音一一对答着,却浑然如同魂不在此处,却在南舟屋里。

      老板见她恍惚,将必须问的一应事情问清,就端来碗糖水让她喝了,又是摇头叹气地吩咐了三个伙计去请人的请人买香烛的买香烛。他亲自关了门去找风水先生,把魏云音送出门又问明她住的地方,才与她别过。

      魏云音在街上走,脚步虚浮,街市上正是早市开的时候,热闹非常。满眼乱跳的都是人,魏云音心道,怎么这么多人,哪儿哪儿都是人,那么多人活着,为什么死的是她爹。

      她心里这一时半会儿依然不太明白什么是死亡。

      直到灵堂在自家院子里搭起来,三十多个帮工带哭丧的人跪在蒲垫上,满园里敲敲打打的十分闹腾。

      锣鼓喧天,要下葬还得放鞭炮,她由着别人操办,为她套上孝服,簪白花,身前系麻布,有人叫她跪,她便跪,有人叫她哭,她却哭不出。哭不出也不打紧,请来的那么多人,便是来帮她哭孝的。

      她隐约记起当初她娘去世,她爹亲手挖的坟,十指血淋淋,指缝间都是泥沙。如今爹没了。

      从今而后她是真的孑然一身了,天地浩荡,她孤身一人,不知将去何处,也不知能去何处。一抬眼望见天是苍蓝的,发光的是太阳,白光晃得眼睛疼。她就那么看着,才终于哭了出来。

      算时辰,哭灵,等下葬,等炮仗,等人带着开路发丧,她使了银子,什么都不必操心。冥纸纷飞时,便像是一二月的雪花,漫天盖地地闷得人喘不过气。

      不过是三天,请来的人都各自家去,院子里又只剩了魏云音一个人。第三天傍晚,声音从门外传来时魏云音正坐在屋檐下石墩上看落日,落日特别好看,又大又圆又红。她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柯西总这么看天,因为天空之浩大足以使人平静。

      拍门声一时如雷,外面传来人声——

      “江州驻军校尉,快开门,魏云音!开门!”

      过了好半会儿,陆翊刚要掉头上马,正以为没人,忽然门从里面开了。

      陆翊上下盯着魏云音打量了三遍,才夹紧两道粗眉,目光在门内逡巡一遍,低声问,“怎么回事,三天没来军营报到,也不派人来说一声,老子以为你人不在江州了。”

      陆翊看她脸色不对,就将人拉扯着进了院子,四下看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只是一个人住三间屋有点空了,忍不住道,“你住这么大房子不嫌浪费,不如搬到军营里住,还不用钱,省事。”

      魏云音没搭腔。

      陆翊讨了个没趣,从怀中摸出封信来,递给魏云音,“四殿下给你的信,走驿站来回费时,所以当军报从我这儿发来回都省时。给你送来了,就是信使也得随便打发些吧,你请我喝口酒得了。”

      魏云音接过信,并未立时展开,只是眉眼淡淡一副任何事都没放在心上的寡淡神情,“厨房里有酒,你自己拿吧。”

      陆翊登时心里不是滋味了,本来吧,他是上司,给个下属跑腿送信已经够给她脸了,不想她还一副不领情的样子。纵然是韶容的人,他是家臣,可不是她的臣,于是按捺不住怒火上头,“老子喝口酒,你拿出来能断手断脚还是怎么的……”

      话音未落,魏云音忽然出手,对着陆翊就是一通乱出拳,手脚并用,招法混乱。陆翊久在营中,反应也快,只是一开始胸腹被揍了两拳有点喘粗气,定下神来便毫不客气地见招拆招。

      边打陆翊边吼道,“他奶奶的,你疯了啊!酒不给喝便不给,老子可是你上司,连校尉都打!回头让你去当伙头兵,还立个鸟的功!”

      魏云音只是闷着头上拳下腿,几个横扫,累得陆翊连连喘气,也不和她废话了,只专注拆招。

      过得五六十招,陆翊已被揍得鼻青脸肿,魏云音稍好一点,嘴角却也破了。

      陆翊猛然一拳照着魏云音的鼻梁招呼过去,她一闪身,背重重撞在老槐树上,背心疼得几乎将心都捏了起来,面上却分毫不显。她停住脚,冲陆翊摆摆手,急促喘气,“不打了。”

      话音刚落,陆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条腿摊开,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眼前这人是犯什么毛病,不过一场架打得他浑身是汗,陆翊本就是粗人,纵然和魏云音打了一架,也不记仇,大刺刺地抬头赞道,“你功夫不错,只是可惜了是个女儿身,朝廷里就听说了一个女将,还是恩科考上去的。也不见得皇帝还有那福气再得个儿子,你是没机会去考了,否则定能讨个彩头。”

      魏云音的气顺了,才觉得这几日的沉闷悲伤都随着力气的消耗发泄了出来,躺在了地上,直直望着天,把信摸出来展开。

      陆翊见她看信,一时也不说话。

      信上说是秋将深了,让她多注意身体云云,随信又附上三百两银票,顺便问她军中一切可曾习惯。

      猛然间她手一抖,神色剧变。

      陆翊忍不住问,“四殿下说什么了,可是召你进京?”

      魏云音却不知道,这个陆翊被打发到地方驻军中已有五年之久,陆家上下无不在等待韶容有所动作,只是这话却不能说,就是加倍留意起魏云音看信的神情。

      魏云音冷冷瞟他一眼,陆翊又倒回去满脸的不在乎。信上问起她爹的近况,上次回信魏云音曾提及说南舟身体需要好好进补,韶容便在信中问她还要什么药材,可从京中送来。

      而南舟已死,她又该怎么回信?

      陆翊只见得魏云音眼眶发红,脸色也不好看,索性闭嘴站起身,拍了拍武袍,就要告辞出门去回营房。

      这时候魏云音忽然出声道,“陆大人,你手里可用的士兵,共有多少人?”

      陆翊只是个校尉,但他手里真正可用的人又不止江州军中那几千号人,但家族中从军的人及他们可调令的人数,一时陆翊也不打算说。只是怀疑地上下打量她,忽而翘起嘴笑了,“怎么?你倒要盘问起我来了?好歹我也是个从六品官员,说话这么不客气,不担心我回头收拾你?”

      陆翊一句话糊弄过去,魏云音也并非真就要在此刻弄清楚这个数字,于是再不留他,让那陆翊请便了。陆翊虽有点气,上了马背反而觉得魏云音功夫好,性子冷,是个当兵的好材料,登时起了好好练她的心思,魏云音却是不知道。

      陆翊前脚走不到一刻钟,拍门声又响起。

      没等魏云音起身去开,那扇本不牢固的破木门就被人粗暴的一脚踹开。

      魏云音抬目,就见柯西背着景行站在门口,那张外族人的脸上添了两道很深的伤口,柯西把人背进院子,四下张望一番,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景行背进屋子让他躺在床上,这才出门来对魏云音猛地跪下了。

      身长八尺有余的柯西,跪着也有五尺上下,从来不曾弯折的膝盖此刻毫不犹豫跪在魏云音身前,将头咚一声猛磕在地上。

      抬起时额头上血淋淋地叫人心头发憷。

      魏云音只看不说话,肩膀僵硬,身体略有发颤。

      “什么事要你柯西对我磕头?”

      柯西垂着眼,难掩愧疚,“我没能保护你爹和屋里那位公子,我的命是卖给你的,你要是生气,可以杀了我。”

      说罢将魏云音赠给他保护夏扬二人的匕首举过头顶,一副甘心就死的模样。

      魏云音拿起匕首拔出鞘来,柯西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匕首归入鞘中,魏云音深深出了一口气,咬了咬嘴唇才说,“要是你今天没回来,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你的命。”

      柯西只是跪着,一动不动。

      “但既然你回来了……柯西,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人害死我爹?”

      柯西往景行那屋看了一眼,魏云音即刻会意,让他起来去请大夫,景行伤得也很重,右胸中剑,大夫问诊时,柯西就在一旁坐着看大夫动作,魏云音坐得稍远一些,观察柯西。

      待药取来,柯西蹲在门口扇炉子,景行在床上昏睡。

      魏云音坐在屋檐下的石墩上,问柯西,“你说吧,那日发生了什么?”

      柯西手里的扇子不停,他说,“过午后来了一伙人,他们武功都很高,进屋便动手,招招致命。我保护不了两个人,你爹很有主意,他让我们先走。你不在,我觉得该听你爹的。”

      没想到柯西的死忠让他做了听从父亲命令的决定,魏云音心头冷冷的,就好似是自己下令让柯西舍父亲而保景行一样,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我没立刻走,后来敌人实在攻势太强,我只能救走一个。”

      “所以你选了景行?”

      “不是我选的,你爹给你留了信,他说你看了就会明白。你爹早已中毒。”

      “你胡说八道!”魏云音登时怒不可遏,“大夫说过我爹毒已清只要好好补身即可,我爹也这么说,你他妈就拿这么张破纸来糊弄我!”

      她看也不看就将信夺过来摔在柯西脸上,柯西眼疾手快将要被火点燃的信纸抢出来,眼也不抬,只顾着扇他的药炉子。

      半晌没人说话,院子里只有火焰在炉子里劈啪作响。

      魏云音在石墩上坐着,背脊笔直,久久没说话,约摸半个时辰,药沸后的苦味飘得满院子都是。

      她才磨蹭着又默默把信捡起来。

      抖开信纸,她便知道,柯西没有说谎,信上是她爹的笔迹,一时间南舟的音容笑貌都在脑中生动浮现,她几乎看不下去那信,却还是如同嚼黄连一般,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下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失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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