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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失魂(1) ...

  •   翌日天还没全亮,魏云音就换了小兵的衣服去军营报到。出门时柯西已经在研究熔炉怎么锻造了,她走近吩咐了几句照顾南舟和景行两个吃药的事情。

      柯西嗯了声,没别的要说。

      她走到门口,又掉转回来,不经意地问,“昨天你和景行怎么回事?你让他交出来什么?”

      柯西奇怪地看她一眼,说,“没什么。”

      魏云音盯着柯西看了会儿,又说,“我爹就交给你了,等住上个把月,安定下来,也让京城那边放松警惕,你同我一起上京,把你徒弟救出来。”

      柯西表情才难得缓和了些,说,“好。”

      魏云音也不跟他多说,往屋子那头看了看,两间屋里的人都还在睡觉。只要想到南舟就安安稳稳住在这儿,而不是呆在宫里她什么都没法问没法打听,魏云音的心里就很踏实。

      部队操练很辛苦,但也不比当初刚入城北驻军苦,陆翊时时照应着,才半个月就给她支了粮饷,回家时她特意打了二斤酒,吃饭时候和柯西分着喝。

      景行一上桌就跟猴子似的撕下鸡腿大嚼起来。

      也算顿顿有肉,手里的银子有限,南舟要吃药,虽说还有好几百两,魏云音仍然计划着使,怕万一需要应急,手头也得有点镚子儿。

      等吃过饭,柯西在院子里试弩机。

      东西比魏云音见过的还要大一些,主梁是空心的,但握着还是相当沉。魏云音走过去看柯西搬来弄去地观察其间的卡轮,柯西见她走近,便道,“没有箭,还得造箭,一次十发。”

      此前军中用的也不过是八支箭连发,北狄民族善战,没想到锻造技术也一流。

      魏云音拿着看了会儿还给他,想了想说,“箭要百支就行,以备不时之需,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

      柯西把东西收好,坐在一边石凳上沉默不语地喝酒,眼睛定定望着门边,佝着背直着眼,直像在思念什么人。

      魏云音这才想起,人买回来这么久,她还不知道柯西家里是怎么个情况,自己也端起粗瓷碗来喝两口酒,问他,“想家里人了?”

      柯西不作声。

      魏云音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喝酒,乡间小酒的滋味与京中自是大有不同,口感少了醇厚多了烈劲,一口下去穿肠破肚一般,等头股劲儿过去,酒气便直冲脑门。没喝几口魏云音的脸颊就发红发热,拿手背擦了去额头上的汗。

      “家里没人了。”

      魏云音闻声看过去,柯西仍是没什么表情,目光从门边挪移到天上,天上的红霞早已散去,这会一片灰蒙,既没有彻底黑下去,也不是明亮的。将明将暗的像极了黎明之前。

      “我记得你好像有妻儿。”

      “嗯。”柯西的眼睛与西陌人不同,像老虎的眼睛,魏云音又想起从京城逃命那天晚上,柯西从树丛里走出来,那双眼睛就在昏暗中如同猛兽般看着他们。

      他端起酒碗搁在嘴边,却没喝就又放下,“儿子今年七岁。”

      “和夏扬一般大。”魏云音笑笑。

      “嗯。”柯西望着门边,“她娘是我们部落里最好看的姑娘。”

      魏云音知道他是想起了在北狄生活的日子,并不出声,又听见柯西说,“北朔来打北狄,族中死了很多人,家人都没有了,夏扬很好。”

      魏云音一笑,“送给你做干儿子呗,反正他也很喜欢你。”

      柯西低了低头,脸微红,有点不好意思。

      魏云音忽然想起一事来,柯西才做夏扬的师父不久,将军府上下都是把夏扬当小少爷伺候,他可能并不知道——

      “夏扬不是我儿子。”

      果然,柯西的眉毛疑惑地扬起来。

      魏云音解释道,“他是我出征时从南楚捡回来的孩子,两军交战,为了不给我们留下粮草,南楚人放火烧城。她娘把他藏在水缸里,才躲过一劫。”

      柯西似乎有点诧异,半晌才说,“他成长得很好。”

      “我带他回来的时候,才只有五岁,年纪小,很多事情忘起来容易。起先还成天嚷着要杀我报仇,现在也不提了。我想他不是忘记了。”

      柯西把碗里快见底的酒喝干,眼睛发亮发红地盯着天空,“他不恨你。”

      魏云音只是笑笑,“当然,他是我儿子!”

      一开头就说不是自己儿子,这会儿又说是了,柯西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睡在床上,魏云音翻来翻去地睡不着,便起身喝了点水,不自觉就走到南舟床前。

      南舟睡得浅,很快就醒了,问她怎么回事。

      魏云音说,“睡不着,想跟爹睡。”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

      正当魏云音转身要回去屏风后头躺下时,南舟将被子掀开,让开一个人的位子给她,轻声说,“那上来吧。”

      魏云音已经许多年没和南舟一块儿睡,她娘去后,南舟对她的亲密中总有些疏离,或许是她拖着不让自己爹跟随娘去另一个世界,多少有些积怨。

      而如今二人睡在一处,魏云音不由自主便凑过去将南舟的腰环住,像只小兽蜷缩着把脸贴在她爹心口。

      南舟也像她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轻轻拍抚她的背脊。

      “你小时候总不爱睡觉,也是这么,哄一哄就睡着了。”南舟的声音在黑暗里听起来轻飘飘的。

      魏云音闭着眼,被窝里有她爹的温度,忍不住就有点迷糊起来。

      “爹,等把两个小孩子接过来,你最想先去哪儿?”

      南舟摸着她的头发说,“其实我想先回去安水村,住几日,再往北上,一路不赶时间地慢慢走,走到哪儿就在哪儿住下个三五载。到得住腻了,就换下一处地方。”

      魏云音模糊地答应着好,将身团了团往南舟怀里偎依,只觉得再没有比父亲怀抱更温暖的地方了。

      这晚睡得极踏实,一早去营里点到,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对练时候把对手打得连声求饶,同是战友,从地上爬起来时那小兵拿捏着被打得生疼的胳膊,哭丧着脸大叫,“你欺负人!下轮不和你练了!看谁还陪你练!”

      魏云音好说歹说着又答应明日一早给他带两个鸿雁街尾包子西施家的酱肉大包,才算把这事抹过去。

      收操已经是傍晚,日暮时分的江州笼罩在烧饭的香味中,落日霞光与千家万户的炊烟交织在一起,魏云音忍不住又去家附近的小酒馆打酒。

      一进门掌柜便招呼了声,“军爷又来打酒啊,去,打半斤烧刀子来。”

      魏云音一身军人装扮,看着可不正是军爷。

      小二去内间打酒,掌柜的边拨算盘边问,“军爷,问你打听个事。”

      魏云音百无聊赖坐在长凳上等酒,便接口,“你问。”

      “听说现在南边不安生,一直在打仗,军饷可有涨头?”

      魏云音笑道,“你家有人想参军?”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肚子微微发福,生得慈眉善目的,江州城里就数他家生意好。他摇摇头,“哪儿能呢,当兵多苦,我们小老百姓,就想过点安生日子。问你打听这个全是因为白天听人说起,想打听个确凿。”

      魏云音点点头,江州城不大,城中酒馆有五间,都是互通有无的地方,消息最灵通,掌柜的自然得是个百事通。

      她把军帽拿在手里扇风,心不在焉地答,“听上面说好像是要打仗了,不过都是小打小闹,不必忧虑。至于军饷嘛,等我什么时候来你这儿都喝花雕了,就是涨钱了。”

      掌柜的笑笑,把酒从小二手上接过,亲手递给她。

      魏云音把五两银放在掌柜的手心里,不好意思道,“前几次的酒钱,一起结了,以后还来你这儿。”

      掌柜的笑开了眼,“好嘞。”

      出了酒馆她又去西头的王老板那儿买了点卤味,晃悠着家去。路过家旁东家的大屋,只见大门紧闭,不似平常。

      平日里东家那两口子,吃完饭总要带着才两岁的儿子出来转转,向来是门也不闭的。魏云音心想,大概是今日里歇的早吧,天上连个星星都没有,比平常是暗些。

      隔壁依靠着大宅的小院便是他们四个租住的地方,檐下挂着两盏白灯笼,还是前几日吩咐柯西去买回来挂的。不然回来得晚的时候,黑灯瞎火的,莫说还挺吓人。

      风将灯笼吹得直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魏云音吸了吸鼻子,抬步往门内走。

      “柯西,来把菜拿进去,我还打了半斤酒,待会儿咱们分了喝。”

      院内寂静无声,无人应答。厨房与卧房都黑着,一盏灯都没有。她站在四合漆黑的院子里,放慢了脚,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带着犹豫。往内走了没两步,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大步闯进南舟那间屋子。

      “爹?”魏云音低喊了声。

      屋子里很暗,她在桌上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火折,将桌上的油灯点亮,拿在手上靠近窗边。

      灯火一照。

      床上空无一人,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魏云音心头稍安,拿着油灯往外走,再去隔壁景行的屋子,一边走一边喊,“景行?在吗?”

      依然是没有人。

      魏云音端着油灯站在屋门口愣了会儿,三个人都不在,莫非是柯西带着他们吃过饭散步去了?

      魏云音笑摇摇头,景行果然是坐不住的,必定是他呆不住,吵着让柯西带他出去,柯西便把南舟带上了。魏云音想了想,干脆自己去厨房,把饭菜热着吃了,等他们回来。

      烛光很弱,院子里起风,火焰便跳来跳去的,魏云音对这院子太熟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厨房,也不以为意,走了没几步,脚底下踢到什么东西,她绕开去走。

      蓦然间。

      魏云音停下了脚。

      她心底电光急转,刚才踢到的东西并不硬,素来那地方也是没有障碍一类的。猛然一股诡异与不详涌上心头,她手里端着灯,浑身僵直了不敢回头去看。好不容易按捺住狂跳的心,转过去一看,却是一只米袋子。

      登时间魏云音又是气又是好笑,一脚踹在米袋上,想想又觉得自己好笑,一袋米就把她吓成这样,索性把米袋拖进厨房,倒进米缸。

      厨房冷冷清清没饭没菜,想是晚饭做得刚刚好,竟被他们三个吃光了,一点儿没剩下。

      魏云音只好先蒸饭,把米舀起来,淘完米蒸上,她才弯腰收拾米袋。

      油灯离得远,魏云音动作全凭感觉,手头忽然摸到湿漉漉的触感。她把米袋拿出去收好在堆渣滓的树下,竟出了一身汗,拿手抹了抹头脸,想着该再多买一口锅。一口锅要煮饭炒菜还烧水,得多费啊?

      这时候魏云音猛然顿住了。

      她将手贴近鼻子,仔细嗅了嗅,有股奇怪的味道,就像是傍晚归家在门口就嗅到的那股气味,进了院子没有注意。魏云音食指拇指捏在一起搓捻,登时心中一凛。

      是血。

      她返身折回厨房去拿灯,拿灯的左手止不住抖,又用右手死死捏住手腕。风把油灯的光吹得十分微弱,像快要落雨了。

      及目所见都是灰白地面,直到走近院子西南角,快十米到院墙处,地上有了血痕。魏云音顿时心口憋闷,似乎鼻息都停止了。

      血痕扩大,氤成一滩,素色衣袍全然被血染透,捏着弩弓的手指深深卡在铜造的机关里,猛然间魏云音一阵克制不住地抽噎,砰然一声跪倒在地。

      那只握弩弓的手从腕部被截断,切口整齐,不远处便是尸身。油灯掉在地上轻易就熄灭了,院中没有一丝光。她忍住呕吐的冲动,将弩弓捡起来,掰开扣得死死的手指,直至将已经死白的断手从弩弓上取下。

      皮肉已经松软,血液也已干涸粘稠。

      魏云音把断手抱在怀中,坐倒于地,控制不住泪如雨下,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只顾着向前半爬着挪移。待摸到南舟的身体,她才彻底放声大哭出来,一面哭一面在地上摸索油灯,摸到后才想起没有火。

      她疯了般拉扯起南舟的手臂,将人抱在怀里,茫然无措地张大嘴,四下张望,茫茫黑夜,如同盲了眼一般,她什么都看不到,只除了黑暗。

      而黑暗又何须一双眼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失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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