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不可以语冰》夏菀

4、人生若只如初见

　　*
　　夏语冰跟新来的家丁卫凛之间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每天都在继续，在不知情的父母眼里看来虽然夏语冰偶尔闹闹小性子，但他们两个是再正常不过的主仆关系，然而夏语澈夏语璨乃至芷萱心里都一清二楚，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假期结束，夏语冰和夏语璨都必须回到学校上学了。夏家姐妹就读的是京城中最富盛名的圣心女子学院，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但凡在里面的就读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是家财万贯之家的娇小姐或者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夏语璨自然是属于大家闺秀那一类，至于夏语冰，跟她熟一点的人都知道她一旦暴露本性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
　　其实夏语冰并不排斥上学这件事，能够堂堂正正地得到父母允许去了解外面的世界何乐而不为？她只是觉得在即使是在学校中能看到的天空也只是四角未免太过狭小，而她心里所向往的，绝不局限于这小小的红砖学院之中的世界。先生们教的东西，说来说去都一个样，八句话离不开书本，从不谈论当下时事甚至不关心本就混乱的国情，哪怕外面正在进行群情激昂的反帝国主义游行，他们依然满口孔子老庄。这是让夏语冰最为愤怒的地方之一。但她也不能抱怨给爹娘，夏淮虽是重视儿女教育，但思想上却还是转不过弯，某种程度上说，他跟学院里的先生其实并无本质区别，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所坚持的那一套早已过时了。但夏语冰永远都只是敢怒不敢言，激怒了本就对她严厉的爹爹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夏语璨虽也是拥有进步思想的人儿，但是她比夏语冰含蓄得多，她所接触的那些新思想全都是拜托夏语澈从各处搜罗来的书籍告诉她的。夏语澈不是没有给过夏语冰，只是夏语冰玩心太大，永远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刚翻了两页书只要听闻外面有什么新鲜事立马就不见踪影。
　　不过在夏语澈和夏语璨看来，这种情况在卫凛到来了之后有了很大程度的好转。
　　夏语冰被束缚到快要抓狂但却也无计可施，因为对方永远是那张好看但欠抽的笑脸和永不放水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夏语冰也只能妥协谁让她有把柄抓在他手里。于是，减少了外出的夏语冰也开始捡起夏语澈曾经带给她的书籍，开始接触另一层次的世界。好在她和夏语璨一样能够接受这些，看书的时间也日益增多。
　　不过还是冲着卫凛冷言冷语想方设法激怒他的时间更多。
　　“卫凛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难道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为什么我想什么你都那么清楚？”一日午后，看完书的夏语冰坐在紫藤架下对正为她沏茶的卫凛不知道第多少次问这个问题。
　　“服侍二小姐但不知二小姐所想的人怎么有资格站在二小姐身后呢？”依然是万年不变的微笑。
　　“真的，我感觉你已经了解我到让我厌烦的地步了。连我……连我月事的时间这种事情都一清二楚……”夏语冰说这话的时候仅仅迟疑了一小下，语气正常得仿佛是在说她读的哪本书，只是她不知自己脸上悄然染上的淡淡的红晕，眼眸明亮，倚坐在藤椅之中那娇憨之态让卫凛有瞬间的失神。
　　“二小姐这话若是让老爷听到可不会就这么放过的。”
　　“那你告诉我，你这样整天死盯着我有意思么？一点空暇都不留给我比李婶还烦！”夏语冰又开始习惯性的挑衅，见卫凛还是笑而不语，她转转眼珠子，站起来靠他近一点，坏笑着说道：“还是说……还是说你喜欢我，想要时时刻刻都见着我才会把我盯这么紧？”
　　她的声音轻轻的，如同耳语般，萦绕在卫凛耳边很久都未曾消去。
　　“二小姐说笑了。在下哪敢对老爷掌上明珠有任何非分之想。”卫凛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
　　夏语冰对此人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将脑袋往后一靠，双眼无神地望着头顶一簇簇盛放的紫藤花，叹道：“你真无聊，你这么神秘，连来历都不告诉我却看我那么紧，既然都来到这了我仅仅是想知道你的事情罢了有何好为难的？真不知你是给爹娘下了什么迷药居然就这么把我往坑里推。唉，苍天无眼啊……”
　　她看向卫凛，他正低着头往杯子里倒茶仿佛没听见刚才她的话，西湖龙井的清香扑鼻而来，夏语冰知他不会回应，端过茶杯抿了一口，习惯性地斜眼撇他一眼，说：“这茶味道不对，重沏。”
　　*
　　日子就这么看似无风无浪地过去，夏家作为书香门第从不参与政事，日子也还算过得平静。夏语冰也渐渐习惯了某人的贴身“服侍”和时不时的斗嘴时光，她依然觉得这个人应该消失，但却又有点想象不出他真的消失后的场景和心情。不过这种平和仅限于夏府内而已，谁都知道外面的世界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风起云涌，动荡不安。夏语冰知道由于巴黎和会的关系，四面八方都在关注中国的立场和结果，所有中国人都盼着一个令人心服口服的结果，然而天不遂人愿，最终的结果让全中国都愤怒了，各种呼声此起彼伏，游行更是处处可见。由于这个原因，父母叮嘱了多少遍自不用说，连兄姐都无数次叮嘱夏语冰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在外边嚣张，卫凛则更是寸步不离了。夏语冰心里也清楚，也自觉地没有再寻找往外溜的机会，一则她不想让家人担心，二则她终于了解有卫凛在她是不可能成功的。
　　骚动发生的那日，夏语冰和夏语璨正在学校学习。
　　但夏语璨那天到了学校后忽觉身体不适，她说头脑昏沉沉的大概是发烧了，于是老师当即联系了夏家，夏家派人来将她接了回去。夏语璨素来身体就不太好，这次又发烧到几乎晕倒，夏语冰自是十分担心。她也想随着姐姐一同回家，可是卫凛说有他陪同就够了，硬是将她安顿在了学校里。由于这样，夏语冰几个月来第一次离开了卫凛的视线，她意识到这点后暗暗有些高兴。卫凛临走前叮嘱她，这段日子时常有学生带头的游行发生，十分动荡，叫她放学后千万要等他来接她才能走出校门。夏语冰看着他纤瘦的身躯，心里暗想要真有什么骚动这样的他又能怎样保护她，只是嘴上说的好听而已。但是看她一口答应，卫凛这才稍微放下心。
　　放学时间到了，夏语冰在校园里望了望周围，没有看见卫凛的身影，她反倒有些窃喜，毫不犹豫地走出校门，她这次就要让他看看，她夏语冰就算是一介女流也能保护自己不用依靠别人的力量，好歹她也是带着芷萱在外边混了不少时间，什么场合都见过，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就是这么巧，她才走出校门没几步，远远的就听到一阵喧哗，她抬头看见，迎面而来的是黑压压的人群。为首的是一名穿着制服的学生，身后跟着的绝大部分也都是穿着蓝色制服的学生，他们举着写有“打倒帝国主义”字样的旗子，喊破嗓子也在所不惜地喊着口号，那气势让路人躲避都来不及，每个人脸上都是令人心惊震撼的决绝和愤怒！他们的声音震耳欲聋，响彻京城，中途不断有人加入到游行队伍中去，而有些本想避开的行人也被热血沸腾的少年们给硬拉了进去。夏语冰怔住，即使是在外面玩耍，或者是在胜家茶庄听学者们高谈阔论时，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样的感觉震撼着心灵。她是中国人，她也知道不久前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外交失败在国内尤其是北平引起轩然大波，她向来只在书上或者哥哥的言论中体会到过所谓的爱国热情，她自己是没有类似的经历或者感觉的，然而现在，望着那一张张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面孔，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愤慨，那些人越走越近，她竟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待她回过神来已经太迟了，不知是不是被拉的，她已经被卷入人流之中，被挟带着往前走，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鞋子已经不知何时被踩掉了，也没有人听到她说的断断续续的“请等一下”，她耳边充斥着愤慨的话语，她觉得甚至自己的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她忽然间被恐惧笼罩，没有人帮她，没有人听到她，她也不知道这样下去她将会被带到哪里，她连喊“救命”的力气也被夺走了。
　　队伍突然停滞下来，有一瞬间的安静，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喧嚣的吵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甚至隐约听到了枪鸣声！队伍更加混乱，呐喊声也更加震耳欲聋，群情激愤，夏语冰自小被父母兄姐呵护着长大，即使外出也都有会功夫的芷萱跟在身边保护照顾，虽然她自诩天不怕地不怕但哪里亲身体验过这般混乱。她知道最前方肯定有人倒下了，肯定有人流血了，甚至，有人死去了！她全身被对死亡的恐惧包围，她觉得自己从没离死亡这么近过，那种恐惧是她这十五年来未曾有过的。她喉咙发紧，叫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紧闭双眼，当这只是一场噩梦，当她睁开眼这一切都会不复存在，她依旧躺在家里舒适的床上，很快芷萱回来叫她起床，某个讨人厌的家伙会微笑着端上清香的西湖龙井。然而，现在她不敢睁开眼，因为耳边的喧闹声从来没有消失过，这一切都是真的！说不定，她就要在这里结束她十五年的生命了！她也不希冀有人听到了，反正都没人会救她了，她也不知是哪来的气力，紧闭双眼，大喊着：“不要——”
　　“啪”的一声，手腕被紧紧抓住。夏语冰猛地睁眼，还没看清抓住她手腕的人是谁就被大力地往外拖，那力道之大，她完全无法挣脱，她也不想管那个人是谁了，总之能离开这里就好。
　　总算被拖出拥挤的人群外，她刚想喘口气，就被拉着往反方向疾跑，她感觉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只能机械地被那人拉着向前跑去，此刻她只想远离这里，远离，再远离。
　　前方拽着她的手腕疾跑的那个人身形高挑而瘦削，穿着熟悉的褂子，一看就知面料上好，那个人手指微凉，但拽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没有一刻的放松。她被拽得生疼，可心里也渐渐踏实下来，她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是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心里被一种温热所覆盖，暖暖的，像要呛出眼泪。
　　终于跑到一处僻静的街角停下，不远处可以看到夏府的大门，两人都弯下腰不断地喘气，心里的恐惧还没完全消失，那神奇的温热余温尚存，手腕处也还隐隐作痛，这么混乱复杂的形势，这么混乱复杂的心情，让夏语冰只能呆愣地望着卫凛的脸，他一向苍白的脸上有一层薄汗，还有因为疾跑后尚未消失的红晕，此刻的他喘着气，完全看不到他平日里的那波澜不惊的微笑，夏语冰看着看着就出了神。意识到她毫不躲避的目光，卫凛直起身子，刚想说什么身子就被人紧紧抱住，他听见怀里的少女细如蚊呐的声音，透着还未消失的惊慌和不安，还有似有似无的抽泣声，她将脸埋进他怀里，轻轻地说着：“谢谢你……救我……”
　　她的肩膀微微地抽动，还有忍不住的吸鼻子的声音，他最终投了降，一只手安抚地扶住她窄窄的肩膀，一手轻轻抚摸着她乌黑的发顶，淡淡地说道：“已经没事了，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