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四月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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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碧蓝，远处的云朵时聚时散，渐渐风干成水墨画般古典的凝住，阳光从云层深处齐齐洒落，茂密而繁盛的槐树枝桠将它分割成小块，斑驳掩映，纤顺绵延的溪水在我脚边流淌，我低下身，细细的看着自己的脸，若不是已经逝去了那么长的已忘记的时间，我怎么连自己的模样都已记不清了呢，恍然中，丝竹绕耳，清丽的声音在寂寞的轻吟：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没有记载的传说，永远存在于我不曾想记起的回忆中。
在那个古老的永不回来的冬季，不知命运为何物的我，还在江边悠然的拣起石子，同溪水边三两尾不知名的鱼儿戏耍，低首敛眉的微笑。在命运选定的碧落无垠的那一日，突如其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流着汗的马匹和从未见过的人们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心上不安，抬头却瞧见他碧蓝的眼眸，似乎比他身后一望无垠的天空更加耀眼，就如同那生命中注定出现的碧蓝色泽，我竟在他眼中望见故乡的颜色。他们是来找我的吗？我不知所措但却又意外的安心，彷佛跟着他，就是我注定的路。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那些似乎是向我跪拜的人们，以及——他，我看着他下了马，带着似乎可以温暖人心的微笑，逐渐向我走来，进而低头跪拜，我终于等到你了......龙女。一霎那间，我只看见他嘴角勾起醉人的弧度，上扬的下巴，以及令人安心的眼神。他用宽大的银狐长裘抱着我骑马前行，穿过那些跪拜着我的人们，以及他身上微微传来的莫名香味，甚至他胸膛里传来有节奏的心跳声，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多么新鲜。
下雪了。我轻声说，抬头去看迷蒙的雪花，它们彷佛是跳跃在天空中的精灵，洁白无瑕，飞舞旋转着在为我送行，我伸出手，细碎的雪花在我手心里融化，我有一丝伤感，转头去看他坚毅的侧脸，瞬间，就安下心来。
后来我常常回想起我初到人间的日子，他的脸他的眼他的微笑他的神情，总是穿插其中，这是我为数不多的鲜活记忆。
我彷佛听见有谁在轻轻的叹息，命运的轮回似乎已经悄悄被推动，只能沿着既定的轨迹缓慢前行。而丢失了过往的我，只有一些碎裂的片段间或浮现。似乎可以得到提示，却又无法窥见答案的全貌。
天空中雪花纷飞，远处的时隐时现亭台楼阁越显出一种朦胧的美感，衬着清晨初生的朝阳，我又恍惚觉得那座精巧绝伦的宅子，隐隐现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他将马停在那座楼宅前，我低头默然，面对着这样悠远而又深寂，似乎永无止境的大门时，我害怕了。这比空旷的江岸更令我恐惧。可是，他这样轻声告诉我，向前看。可我仍旧闭上了眼，也许只是在逃避着什么，也许只是将自己全部交付于他，不过，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吧，我要去的地方从一开始就是他那里啊。
终于，在穿过一座座长廊楼阁后，他低声说，我们到了。我迷茫的看着眼前绛红色的朱漆大门，屋顶上的琉璃瓦很是耀眼，精巧的镂刻着展翅欲飞的凤。进屋后，他给我穿上祭司的服装，轻声说，你有你的神性，不可玷污，必须远离人烟，独自生活。我低头浅笑，眉眼低垂，远离人烟，是要像江边一样，独自一人吗……既然他说是这样，那就应该是这样吧。我从不曾怀疑他的话语。他成了我唯一的访客。
那日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他开始教我一些小法术，但这也只是他作为祭司所继承下来的任务罢了。我的职责也只是助他行云布雨，直至遍撒甘霖。我渐渐可以使用为数不多的术法，手中的水珠使树林都渐渐活泼起来，但透过摇曳荡漾的湖水，我所看见的，不过是一成不变的自己。
时间悄无声息的如流水般划过，他的到来，总能让我暗自欣喜。但我也悄然发现，他似乎一点一点的，变了。就如同春去秋来，慢慢流转的年光一般，他被时间渐渐雕琢得面目全非。终于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与挣扎，问他，
“你是不是，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吗，你如何得知”
“只是，这样觉得罢了......”
“你自己乱想的吧，没有的事。”
“嗯......”
我知道，知道的，他在骗我。而他只当做我不知道，我也不再问他——
——即使四季轮回，即使时过境迁，即使桃李都落了。即使见他，全白了头。
慢慢的，他不再骑马带我，而让我坐着祭司的轿子前去祈雨。
莫名的落寞涌上心头，在看见请我下轿时那个因恭敬而僵直的背影时——他再也不抬头看我。
我不喜欢，甚至讨厌他那样的恭敬，恭敬得让我窒息。但我无法违逆他，即使讨厌，即使再无法看见那，蔚蓝晶亮得无边无际的眼眸。
刮风，打雷，下雨。一切都照着不变的步骤进行着，但这场雨，却像在提醒着我，时光的流逝。
——他已被时光刻画得面目全非。
只有我是不变的，当周而复始的春景遍遍出现，当他们都渐渐老去，只有我，不变。即使冬日里如此骄傲的雪梅都落了，即使多少年后，他终于离我而去。我始终以一个幼童般的姿态，仰望他。然而在他弥留的片刻，这个被我当作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唯一爱恋的男子，也不曾说要再见我一面。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寂寞，他终究，留下了我一个人啊。
他已经不在了，确实是不在了。
记忆，铺天盖地，冲垮所有枷锁。重新回到我这早已腐朽而千疮百孔不败的躯壳中。
——我应该回到我该回的地方了。这里，没有他。
我的背脊生出墨色双翼，纹路里是生生世世缠绵不休的曲线，原来在痛极时是这样的感觉，我无法抑制喷涌而出瞬间滑落的泪。心上有一个地方，比身上的伤口更加疼痛，如同他亲手撕裂诅咒着永生永世无法愈合的伤。血顺着羽毛滑落我来时的江边，化作人间四月雪。
民间有传言：祭司献女童于江岸，龙王以龙女返之。囚其于林中，旱时龙女泪祭上天，以降甘霖。固有四月雪。祭司逝，龙女悲。生翼于背，飞于江上。遂以龙血祭上天，天悯之。准其降雪于人间。
我以此生祈上苍，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愿以一场万里无涯的跋涉，来做最后一次甚至再也无法相见的离别。就如同一朵残花从树梢落下，在坠落泥土之前那片刻悬空不顾一切的奋力挣扎，即使千言万语，只化作无言的最后结局。
祭司岚芥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她，在冬日里最最温暖的阳光下，在江边破碎摇曳的波纹里，翩跹影惊鸿，映照进我的瞳孔深处，也这样深深的印在心底。
她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神祇，即便我明了，我的时光于她来说不过一瞬，不过日月比于蝼蚁。我也愿，用这一瞬来爱着她。这样的爱恋啊，自少年时期便潜滋暗长，包裹着我在落寞的时光里一次次缓慢前行，倒影着我所剩余的掐指可数的孤寂年华。
幼小如孩童般的身躯，漆黑如墨莲的眼眸，洁白而柔顺的发。她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细密伤痕，只能在暗夜里独自整理，化作来年摇曳在她衣袂上绛红的流苏。
我已渐渐老去，走向她无法追赶的衰亡。弥留之际，我才那样深刻的体会到，如此漫长的岁月，于她而言，不过是在空旷而寂寥的时间里一次次孤独的游走，不过是被迫永生永世一次次送走所爱之人的诅咒。
她能出现在我短暂的生命里，就是时光里最美的一次邂逅。她已是我的福祉，覆盖于每一寸流淌过身体的血液之上。
请你，忘记我。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仿佛望见如同初见时一般因痛楚而寸寸碎裂默默破茧盛开于她瞳孔深处的墨莲，将我垂垂老矣的身躯缠绕包裹。
对不起，如此寂寞而辽远的时空，终究只有你一个人。无法再守望你，这是我日日夜夜绝望背负的罪。那么星辰陨落寂寞如雪的尽头，最后的最后。请忘记我，如果这才是你得以救赎的命运。
请你，忘记我。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四月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