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光》子焉非鱼

42、蝶恋

　　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
　　小尤子死后，康熙帝出人意料地下旨了结此案，严禁任何人再提此事。似乎风波瞬时平息了，可是隐埋的危险却依然步步紧逼。即使我待在寄畅园里足不出户，紫禁城里的风风雨雨依旧声声入耳。沅芷格格昔日的风光不在，只余下深深的阴霾。大臣们纷纷向皇上请旨，以我失德纵容属下为由，要将我贬为庶民逐出宫去。四阿哥却又在这时突然被康熙帝派去天津办事，如此一来，我在宫里更是无依无靠，四面楚歌。跪在蒲团上，我终日为小尤子念着往生咒，并不去理会那满天的流言蜚语，出宫对我而言也许更像件好事。
　　几日后，如怡忽然满头大汗的跑进屋，焦急地喊道：“格格，格格，出事了！十四阿哥他……他……”
　　能让一向文静的如怡慌乱至此，我不由地好奇了，合上手中的经书，等待着下文。
　　如怡平复了一下气息，神情急切地说道：“格格，十四阿哥在乾清宫外跪下了，说是向万岁爷求旨，要娶格格为妻。可万岁爷什么也不说，就让十四阿哥跪着。十四阿哥都跪了一宿了，还不肯离去……”
　　“他，他疯了！”我失声叫道。他真是疯了，才奉旨回宫没几天，怎么如此糊涂！现在谁不对我敬而远之，就怕沾染上一丁点的晦气，他竟然……傻瓜，我值得他这么做吗？为了护我，竟然连自己的前途都搭上了！他若真娶了我，势必与众多大臣及八阿哥一党形成对立纷争，失去了朝中的支持，纵有军功赫赫，纵有大将军王的头衔，又能如何？他这是要把皇位拱手让人啊！
　　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寄畅园，不顾如怡在身后的呼喊，我一心只想着要见到十四阿哥，心口一阵阵的酸痛传来，十四阿哥对我的好，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脑海里浮现出。
　　寒洌的风中，乾清宫外的空地上，十四阿哥孤寂的身影格外叫人心疼，憔悴的脸颊上不见一丝平日的傲气，苍白的嘴唇有些裂开了，眼神却透着坚定不移。
　　我在他面前跪下了，手指颤抖地抚上他的脸庞，泪水簌簌地落下，声音颤抖而微弱：“值得吗？我值得你这么做吗？”
　　他宽厚的手掌轻轻的覆盖了我的手，温暖顺着他的掌心传来，脸上展开了一丝笑靥，低哑的声音毫不犹豫：“值得！只有你值得我这样去做！”
　　“你可想清楚了……江山……美人……你只可取一……”
　　“我只要你！”话语脱口而出，如一道闪电，刺破了我的心墙，我还能拿什么来阻挡他的情意！可是我的心早就给了四阿哥，我能给他的只剩那副躯壳了，忧伤渐渐从心底涌出：“可是……可是，我早已是四爷的……”
　　他忽然低头吻上了我的唇，急促而猛烈，如狂风骤雨般，浓浓的真情倾注于我，手臂将我紧紧的环在怀中，炙热的气息拂面而来，撩拨着点点情丝。过了半晌，他渐渐的松开了一点，眼如秋水，瞳似点漆，凝望着我，一字一句肯定地说道：“我不在乎……只要今后的每一天你都在我身边，此生我再无所求。”
　　我该拒绝的，四阿哥早已霸占了我的整颗心，可是……我又怎能再负他！为什么苍天要我夹在这两个男人中间，为什么在这里永远无法拥有纯粹的爱情，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的作出选择？
　　我闭上眼，慢慢的点了点头，一切都该结束了。
　　一声“皇上驾到”传来让我的心猛地一颤，慌张地转过头，只见康熙帝迈着稳健的步伐不紧不慢的向我们这走来，而他身后那墨绿色的身影格外刺眼，深邃的眼眸里目光冰冷，夹杂着痛苦和愤恨。
　　我呆住了，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近，十四阿哥却将我搂得更紧了。四阿哥漠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只是他困兽般哀伤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心。我下了头，心仿佛被硬生生的撕成了两半。
　　之后的事顺理成章，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十四阿哥以迎娶正福晋的礼仪来宫里接我，康熙帝更是下旨特许我不必每日向正福晋请安，这是默认我等同正福晋的地位。火红绚丽的锦缎嫁衣，光溢彩的攒珠飞凤冠，红盖头下的是一张精心妆点过的脸孔，美丽却毫无生气。手捧着苹果，我坐上了花轿。花轿微颤，上下颠簸，心里的某个角落也一点一点地死去。
　　婚宴那天，四阿哥没有出现，但派人送来了一份厚礼。他对我的怨恨，对我的绝望，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消失了。
　　第二天，十四阿哥带我入宫请安，这本是正福晋才有的礼数，我却不得不这样去做。我们先去向德妃娘娘请了安，闲话家常了几句。之后十四阿哥便领我去了乾清宫，那里阿哥们坐了一屋子，却独独不见四阿哥的身影，康熙帝坐在主位笑吟吟地望着我和十四阿哥。
　　宫女端来了茶杯茶壶，按规矩我该向各位兄长敬茶了。
　　“三哥，请喝茶。”
　　“五哥，请喝茶。”
　　……
　　到了十三阿哥那，他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似乎是在质问我。我低下了头，只听见茶杯重重地被扣在桌上。
　　我向皇上行了礼，和十四阿哥一道正欲离开，却在门口看到了快步走来的四阿哥，脸上满是一夜未眠的倦容，身上还飘着浓浓的酒气。
　　“弟妹，我的那杯茶可还没喝呢？”他似笑非笑地说道，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恭恭敬敬的端上了茶，只觉身子一寸一寸地凉掉，冻结。
　　“四哥，请喝茶。”
　　“好一个四哥，呵呵，这杯茶我喝了……”他一饮而尽，茶杯宕的摔在了地上，碎了。
　　“四哥，你不要紧吧？”十三阿哥担心地问道，伸手想去扶，却被四阿哥甩开了。
　　“不打紧，大概是酒还没醒吧。”四阿哥淡淡地说道，眼睛却始终盯着我。
　　“老四既然还醉着，就回去休息吧。”康熙帝摆摆手说道。
　　“是，皇阿玛。”四阿哥转头看了我最后一眼，痛苦而无奈，起身离开了。
　　自始自终十四阿哥一直抓着我的手，如果不是他的扶持，我怕早已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了，可是他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没过多久，十四阿哥又被皇上派去镇守边关要塞，直到康熙帝驾崩，他都没有得到旨意回京。
　　康熙帝的死终于为残酷的九龙夺嫡画上了一个句号，四阿哥成了最后赢家，尽管八爷党有诸多不满，朝中大臣有所非议，都被他以铁血手腕给压下了。
　　十四阿哥闻讯回京奔丧，却被拦在了城外，同时府地被御林军给团团围住了。这种名为保护实则软禁的伎俩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将军府里人心惶惶，我一直在安慰完颜姐姐，让她宽心。因为我知道，十四阿哥不会死，他只会被囚，直至锐气被悉数磨尽。
　　德妃派人来传我去永和宫，我明白她是担心兄弟相残的事会发生。
　　“沅芷，现在也只有你劝得了四阿哥了，这孩子，都怪我以前对他……沅芷，你不能眼见着十四阿哥死在他亲哥哥的手里啊！”德妃娘娘拉着我的手哀求道，满头的白发让她显得憔悴而衰老。
　　“我……”我不知该怎么回复德妃娘娘，现在我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也都是错。
　　出了永和宫，我遇到了小平子，他告诉我皇上在寄畅园等我。
　　寄畅园的一切都如往日般宁静，安详，只是住在这里的人都不在了。四阿哥一身黄袍，负手背对着我站在院子里，孤独而孤傲。
　　“皇上吉祥。”
　　“沅芷，你恨我吗？”他转过身，落寞地问道。
　　“四哥如此这般煞费苦心，无非是让十四阿哥不敢有所行动……这是明君所为，沅芷又岂敢有恨意？”我话里带着怨气，出口伤人，自己却更伤。
　　“在你心中，我真是如此卑劣之人吗？若要拖住十四弟，只需你一人足以，我又何必劳师动众？”四阿哥皱着眉，痛心地看着我问道。
　　我沉默了。
　　“派兵包围十四阿哥府看似软禁，实则保护。你若有什么意外，十四弟必反。我怕有人会为了逼十四弟反而狗急跳墙，加害于你。”
　　“是吗？那我岂不是还要对你说声谢谢，四哥？”
　　“四哥……”他愣了一下，一抹哀伤从眼底散佚，“弟妹……哈哈……弟妹！”
　　我看着他，哀伤而心疼，四阿哥的心很大，却装不下江山与美人，而我需要一个爱我的人，他的心能装得下我就足够了……
　　“如果当初……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皱着眉头，悔恨，痛苦。
　　“不会有如果的。皇上不会让你有如果，你的万丈雄心不会让你有如果，我不会让你有如果……”我望着他，苦笑着说道。
　　“沅芷，我永远只会这么叫你，你渴望的自由，我将来一定会给你！”他眼眸闪亮，语气恳切。
　　我笑了，没有你，自由还是自由吗？原以为我能让你不再寂寞，到头来，却让你更寂寞。我爱你，错了吗？往昔的誓言如风而逝，残阳如血。
　　十四阿哥终究还被囚禁在了东陵，虽然四阿哥下旨特许我不必同去，但我还是执意陪在十四阿哥身边，不离不弃。
　　东陵守墓的日子寡淡无味，却是我一生中最安宁的一段日子，没有争斗，没有算计，没有痛苦，没有牵挂……
　　直到有一天，一名少年带着几名手下策马来到了东陵，几人俱是一身雪白肃穆的丧服。
　　“沅芷姑姑，皇阿玛殡天了！”少年对我说道，眼睛又红又肿，还含着泪光。
　　“什么！”我惊呆了，他怎么可以先走一步，怎么可以抛下我一个人？
　　“皇阿玛临终前嘱咐我来向姑姑取一件东西，一支玉兰花簪子，皇阿玛要此物陪葬。”
　　我知道这个少年是谁了，乾隆帝——弘历，于是慢慢的拔下了头上的簪子交给了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默默地换上了一身素服。
　　“皇阿玛殡天了！”
　　弘历，或者我该称呼其为皇上，他的话语如魔咒一般在我耳边萦绕不散。
　　心口一阵剧痛袭来，我倒在了十四阿哥的怀里，血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慢慢溢出，滴落在雪白的绸衣上，好似绽开了一朵一朵的红梅。
　　“沅芷，沅芷！”十四阿哥紧紧地搂住我，急切地喊道。
　　姑娘心脉已损，若再呕血，恐怕……那名江南老郎中的话忽然浮现在了脑海里。十年之期早已过去，多活的几年全赖上天对我不薄，我还要强求什么？
　　原以为我今生都不会再为他心痛了……原来，我的心从未忘了他！
　　“十四阿哥，对不起，沅芷怕是……怕是要……先走一步了……”我断断续续地说着，血越流越多，身子也在渐渐地变冷。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不是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吗？”十四阿哥哭着喊道。
　　我吃力地摇摇头，笑了，大脑一阵晕眩，我好累，该睡了，就睡一会……眼睛慢慢的合上了，生命的琴弦顷刻间断裂，一曲悲歌就此止歇。
　　常忆西庭日暮里, 琴瑟合鸣亦欢颜。
　　洞房春宵魂初断，憾更未忘情已伤。
　　相知相守知何日，情浅情深终难辨。
　　唯愿三生皆有幸，奈何桥边待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