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光》子焉非鱼

31、萦回

　　回到宫里，一切如旧，似乎什么也不曾改变。我把静雯单独叫到了跟前，平静地问她：“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回格格，五年多了。”静雯的回答一如平日的稳妥细致。
　　“原来这么久了，”我说着笑了，对于我，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轻描淡写地接着说道：“你早已过了出宫的年纪了，明儿我就去向皇上请旨，让你跟了四贝勒，为奴为婢就看他的安排了。”
　　“格格！”静雯失声喊出来，和她相处这么久了，我第一次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可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既是他派来的，回到主子那也是应该的。”我淡然地说道，低头品了口茶，故意不去看她。
　　静雯听到我的话，宛如五雷轰顶，立刻跪在地上，颤抖地说道：“格格，奴婢错了……”
　　我抬起眼，苦笑道：“你又何错之有？只不过……我再也没有办法把你当作姐妹一般，你还是走吧！”
　　静雯含着泪，慢慢的站起身向我行了礼，说：“对不起了，格格……格格请多保重，奴婢不能再伺候你了。
　　我摆摆手让她退下，不舍，却是无可奈何。五年了，我连身边人的心都不曾看透。
　　静雯慢慢地走到门口，忽然止住了步子，转过头，眼里带着愧疚，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格格，奴婢是华辰的亲妹妹”。
　　华辰！还是她！我心上的伤口好似又被抹上了一把盐，疼得不见血。我曾天真地任为我和他的感情可以绕过她的存在，原来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第二天清早，晓斐惊慌地跑进屋子，哭着告诉我，静雯投湖了，今早被人发现时，已经气绝了。手中的茶杯“宕”的摔在地上，我直愣愣地看着一地的碎片，半天没有任何反应。
　　“格格！格格！你别吓奴婢啊！”晓斐被我吓坏了，轻轻摇着我的胳膊，哽咽地问道。
　　我叹了口气，泪水簌簌地落下，心里苦涩不已，五年了，我视她如姐姐一般，她也对我的生活起居也照顾的无一不细，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出卖了我！她的死，一半是我逼的，可我从未想过要害死她啊！
　　我让人厚葬了静雯，并给了她家里一笔钱。她的死像是往湖里投了一块石子，泛起了一阵细波，转眼就化为了平静。宫里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甚至没有人来问过，静雯是为何死的！康熙帝安慰了我几句，便派了另一位宫女如怡顶替静雯的位置来照顾我。只是在寄畅园里，我还是会常常想起静雯那宁静娴淑的面容，每一次都揪心不已，她死的不值啊！
　　除夕夜，康熙帝在乾清宫设下了宴席。经历一废太子的风波，宫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脸上难见喜色。即使是在这辞旧迎新之际，紧张的气氛也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各人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
　　空中飘舞着鹅毛飞雪，紫禁城银装素裹，增添了一份宁静祥和。来到乾清宫，宴还未开席，我便去了东暖阁稍作歇息。阿哥们都来齐了，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想到会不可避免地见到四阿哥，踏入暖阁的那一步显得有些犹豫，心仿佛被蚂蚁啃食一般，疼痛一寸寸地蔓延开。我定了定神，还是走了进去，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低着头不作声。
　　“丫头，你来了！”我闻声抬起头，竟是十三阿哥！他刚被康熙帝解禁不久，面容有些憔悴，身形也更见清瘦了，只是脸上那洒脱的笑容没有丝毫的改变。我正想和他好好聊聊，忽然瞅见他身后还站着一人，藏青的长袍衬托出其孤高的气质，漆黑的眸子冷冷的看着我，我嘴边的笑容立刻冻结了。
　　“瓜尔佳沅芷见过四贝勒，十三阿哥。”公式化的行礼不带一丝的感情。手腕上的玉镯随着作福的动作滑出了袖口，恰巧被他们瞧见了。
　　“这镯子……”十三阿哥面色凝重地问道，显得很不高兴。
　　“别人给的。”我不以为然地回答，丝毫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
　　“别人给的，你就戴么？”四阿哥突然插话进来，语气带着一丝讥讽，盯着那只镯子。
　　我把镯子收进了袖口，冷淡的回应：“当然不是，有人给的，我就决不会戴。”说完向门口走去。刚好碰到十四阿哥从外头进来，看到我气鼓鼓的模样，连忙拦住问道：“沅芷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没……没有，屋里气闷，我想出去走走。”我摇摇头否认道。
　　十四阿哥向我身后看了一眼，不再问什么，和我一同离开了。
　　晚宴的时候，十四阿哥硬拉着我坐在他身边，按规矩我应该是坐在女眷那一桌的，可康熙帝只是含笑看着我们，并未出声制止，倒是德妃娘娘说了句“十四阿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
　　用膳的时候，四阿哥刚巧就坐在我对面的位置，几次挟菜，目光都回与他不期而遇，心里一阵辛酸，于是低头猛吃白饭，真是如坐针毡。
　　“你吃慢点，小心噎到。”十四阿哥笑着对我说，随手夹了块鹿肉到我碗里。
　　“谢谢！”我冲他调皮一笑，目光却不经意捕捉到四阿哥自斟自饮的身影，他不是个嗜酒之人，怎么今天？又是一阵酸楚，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他，却原来只因为没有看见他。再香的鹿肉在我嘴里，也味同嚼蜡。
　　席间，几位阿哥和康熙帝行酒令，把紧张的氛围缓和了不少。忽然有人提议道，让我表演节目以增酒兴。我推托不得，只好起身说道：“沅芷学琴已小有时日了，今天就献丑了。”
　　十指微微撩拨琴弦，潺潺的琴声，行云流水；朱唇未启，轻声吟唱：
　　凡眼看世间，
　　落花流水烟雨中。
　　醒时岸边月，
　　笑我痴情只为你。
　　昨夜为他愁，
　　换来今朝杯中酒。
　　且醉且放舟，
　　看破世间万般情。
　　……
　　一曲唱罢，康熙帝连连拍手称赞，我盈盈一笑，行礼谢恩回到了座位上。阿哥们都是一脸的赞许之色，除了他。他依旧一杯接一杯的喝着，似乎和一切都隔绝开了，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
　　席毕，屋外雪花飞舞，天地间只剩下了一抹白色。十四阿哥从下人手中拿过一柄伞要送我回寄畅园。其他的阿哥大都由下人撑着伞和福晋一同回府。正要迈开步子，忽然四阿哥擦身而过，独自一人走进了漫天飞雪中，孤寂而冷傲，藏青色的身影渐渐融进了白雪之中 。
　　雪一碰身子就化了，他这样冒雪而行，真是不顾及身子，我不由自主地担心的皱紧了眉头。十三阿哥走到门口，看着四阿哥的背影叹了口气，撑着伞快步追了上去。
　　又过了几日，寄畅园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塔娜帆。与以前不同，她似有心事，笑容不如从前的骄傲灿烂。细问之下，得知她这次来京城虽名曰探亲，竟是为了逃婚。她与我年纪相仿，在这个时代，女子及笙后便是要许配人家的，可是塔娜帆心高气傲，草原上的小伙子她一个也瞧不上眼。但她年纪渐长，蒙古亲王虽疼爱这个宝贝女儿，却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便为她选好了夫婿。可没想到塔娜帆竟倔强地留书出走，孤身来到京城看望她的姨母慧妃娘娘。我看着她和自己生闷气的模样真是哭笑不得，在这里，像她一样的女子实在太少见了，女训纲常捆住了自由的天性。我有些为她担心，却也佩服她的勇气。我原本是个和她一样率直的人，却在这里渐渐迷失了自我。
　　拉着她到御花园赏梅散心，正说笑着，忽然碰见了十四阿哥也恰好带一人逛园子，而那人竟然是李俊秀！他的打扮和上次不同，穿的像是唐服，有着说不出的飘逸潇洒，而更重要的是，他这次没有戴帽子，可他居然没有剃发！我惊讶得盯着他，半天愣没能说出一个字。
　　十四阿哥见状忍不住先开了口：“他是高丽国的二皇子——明远君。”
　　“沅芷见过明远君。”我急忙俯身行礼，伸手拉了一下塔娜帆的衣角，她和我一样，也看傻了。
　　“你是高丽人？长得和我们一样嘛！”塔娜帆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把我们都逗乐了。瞧见我们都笑了，她这才意识到了不妥，抬起头，却迎上了李俊秀温柔的笑容，顿时涨红了脸，找了个借口溜走了。我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禁想到了一句话，一物降一物，塔娜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蛮丫头算是遇到了克星了！
　　“真是个特别的姑娘。”李俊秀望着塔娜帆离去的方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又过了两日，艳阳高照。我和塔娜帆策马来到了京郊的靶场。她百步穿杨的绝技让我大开眼界，自愧不如，于是乖乖的坐在一旁木凳上藏拙，看着她在马背上翻腾跳跃，玩得不亦乐乎。
　　“啪啪”身后忽然响起了几声掌声。我闻声回头，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竟又遇上了明远君——李俊秀。一身旗装的他，比平日的儒雅多了几分英气。
　　“好棒的骑术！” 他夸赞道，眼睛注视着塔娜帆的身影，再也容不下其他。可那个傻姑娘还全然不知地策马奔腾，舒解着心里的郁结。她虽然任性骄纵，却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离家的日子让她渐渐清楚了自己肩上的重任，纵然心里再不情愿,也已打算回去，接受被安排的命运。
　　“沅芷，你不骑马吗？”塔娜帆脸红扑扑的，额头还沁着细密的汗珠，骑着马慢慢来到我跟前，一个侧身下马，兴致勃勃的问道。
　　我摇摇头，笑着说：“不了，你也歇会吧。”
　　塔娜帆目光移向了我身边的李俊秀，嘴角上扬，带着一丝挑衅的口吻问道：“你会骑马吗？”
　　李俊秀低头一笑，淡淡地回答：“那么在下献丑了。”
　　两人策马并行，疾驰在密林中。塔娜帆的笑声如银铃般，回荡在林间。
　　“沅芷。”十三阿哥牵着一匹白马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脸上笑意浅浅。
　　“十三阿哥吉祥。”我乖巧地行礼，眼睛却小心地四处打探着。
　　“四哥不在。”十三阿哥一语道破了我的心事。
　　他没有来，我应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心里却平添了一丝惆怅，难道我还放不下他吗？眉头不由得皱起，心情也忽然跌落了谷底。
　　“你们……你和四哥这又是何苦？”十三阿哥在我身边坐下，轻声地问道。
　　原谅？我心里一痛，垂下头强忍着就快落下的泪水
　　十三阿哥见我不作声，又接着说道：“那天四哥在你走后就后悔了，追出去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后来在月华湖边找到你遗落的帕子，当时四哥当时快急疯了，沿湖找了你一夜。第二天得知你安全回宫了，才安下心来。除夕那天遇见你，四哥原想和你好好谈谈，却不料看到了你戴着十四弟送的镯子……”十三阿哥说着摇摇头，“沅芷，凤血镯原是德妃娘娘的，本是一对，一只给了四哥，一只给了十四弟，是让他们交给将来的嫡福晋的。想不到十四弟却留给了你……你知道一旦戴上意味着什么吗？”
　　“我还未嫁人，又有何不可？”我心中虽痛，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你！你已经是四哥的人了，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十三阿哥诧异地看着我，生气地问道。十三阿哥总是那样的洒脱世外，极少见到他动怒的模样，这次……
　　看到我难过的模样，十三阿哥缓和了语气，劝慰道：“沅芷，不要再和四哥怄气了。那晚冒雪回府，四哥受凉了，他现在很不好。”
　　我摇摇头，泪水止不住地落下，过了半晌，才幽幽地说道：“那又如何？我又该如何？我们……我们不可能了。”
　　塔娜帆和李俊秀骑马归来，两人都笑得格外的开心。
　　“沅芷，你哭了？”塔娜帆注意到了我眼里的泪光，担心地问道。
　　“不，是眼睛进沙子了。”我连忙掩饰道，低下头说了句“我先回去了。”便快步离开了那里。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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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