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记》已兮

4、旧时伤情

　　四
　　舒倾凡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园草坪上，专心致志地身边那株灌木的叶子。那是一株夜丁香，侧枝柔软的下垂，温柔地拂过草尖。
　　“在想什么？”林夕闲在她身后问。这些天他除了帮忙处理一些事务大多数时间都和舒倾凡呆在一起，对她的了解又增加了不少，已经知道当她全神贯注看着什么时多半在走神。
　　“恩。”舒倾凡侧过头，“想一些事。今天没什么事要处理吗？”
　　“青已还在那里。不管怎么说我始终是外人，青枫园的事我本来就不该管得太多。”
　　“你有顾虑是吧？其实不必。”舒倾凡看了他一眼。林夕闲微微一笑，转开话题，“阿凡，这三年你每天都在做什么？”
　　“想杀人的事。这几天你也处理了不少事，难道还不明白？”舒倾凡道：“那你呢？你从小干些什么？”
　　"都是没有用的事。”林夕闲脸色暗淡下来，“那个家里我所要做的就是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闲人”他的语气微微挑起，有些嘲讽的味道。
　　舒倾凡沉默的看着他，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林夕闲合起眼，深吸一口气才睁开。舒倾凡看到他严里残余的一丝妖艳的色泽，那是一种浓重的决裂色泽，只有太过绝望太过骄傲才会有如此放肆又惨痛的眼睛。这个人心里曾烧过一场怎样的火，到如今眼里还留着烧过又不甘熄灭的炭火一样的妖红。
　　也许……舒倾凡沉吟着，眼神越来越明净，“原来出生在千雪门也不是什么好事。其实，从你跨进青枫园第一步我就知道你是千雪门的二公子，东方梦闲。甚至，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的故事。三岁跟母亲一起被逐出千雪门，流落市井，十一岁母亲病逝，重回千雪门，是吗？”
　　林夕闲并没有怎么吃惊，“你调查过我？”
　　“不只是你，我调查千雪门，从三年前就开始了。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
　　“当然。是因为你父亲的死。”林夕闲挑起一抹点尘不惊的笑，“我不就是为此而来吗？”
　　“今天不谈当年。”舒倾凡打断他，“我本以为你会自己告诉我这些的。”
　　“我不会说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隐瞒的意思，林夕即是梦，林夕闲既是梦闲。”他有些苦涩的抿起唇角，“可是东方这个姓氏并不是我想要的。”
　　舒倾凡了然地看着他，“旧事总是让人伤怀伤神。从三岁到十一岁，很辛苦吧。”
　　“是很难。我和母亲住在破烂的矮屋里，母亲没日没夜的织布去卖却还饱不了两个人的肚子。那段记忆里，全是破败的屋梁，杂乱的稻草，吱吱不绝的织布声。幸亏有些好心的大嫂大妈不时资助，我们才得以活命。也都是穷人家，自家也吃不饱肚子，却还是会舀上半碗粥递到娘手里。那时侯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钱一定要帮助这些穷苦的人，即使我不能拯救所有人，我也要尽最大努力，帮助那些……和我们当时一样无助的人。”他盯着自己的手，却没看到舒倾凡的目光开始变得深邃复杂，似乎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手指紧紧握着衣角，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呼吸没，慢慢变得急促起来。
　　林夕闲慢慢说：“阿凡，你没看到过，那些在穷苦中挣扎的人，那些白发办班还在做苦工的老人，那些洗衣织布日夜不停的妇人，那些蓬头垢面没有冬衣穿的孩子……我是这样走过来的，真切地感受过那样得不到拯救的绝望。”他有些痛苦的摇摇头，不知为什么，这些是从未说出口，却说得如此流畅，似乎已经演练过一千次一万次，只是为了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告诉另一个人。
　　舒倾凡的心却迷迷地乱了起来，她明白这种心情，那些痛苦的往事前尘，埋在心底，以为永远不会说出口，而同时有希望有人可以听见，所以反复对自己说，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一天找到一个人，说出一切，那时说出的话已如思虑过千遍万遍般清晰。
　　林夕闲定定地看着前方，不知他看到了那里，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停了很久，他幽幽地开口继续说：“我十一岁那年娘病了，她病得很重。我没有钱，也请不起大夫。我找回了千雪门，在大门前跪了三天，一直到昏死过去。等我醒来，已经躺在千雪阁里。就在我昏睡的时候，我母亲死在了小巷里，没有人去救他，她的尸骨被扔在乱坟岗，再也找不到。”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慢慢跪坐下去，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我是东方家的血脉,我可以活下来，可我娘呢？没有人去救他！这就是千雪门主，连自己的妻子都如此对待！人命当真贱如草芥吗？这些人，外表光鲜，说什么君子风度，实则狼心狗肺，骄奢无度！”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眼里灼灼的艳色漫成火焰，几欲焚灭自己，焚灭整个天地。
　　舒倾凡垂头看他，空明的眼色，纯白的裙裾，林夕闲仰头看她，舒倾凡这一刻就像临凡的天女，全身都披着圣洁的光。舒倾凡跪做下来，散开的裙裾像散开的莲花。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林夕闲的额头，再慢慢抚上他炽烈的眼，如冷彻的流水熄去了他心里的火气。“我明白。”舒倾凡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淡，带着一种洞彻的宽容。
　　温热的液体沾湿了舒倾凡的手，他吃了一惊，放开覆在林夕闲眼上的手，掌心是湿的。林夕闲没有睁眼，眼角微湿。这样的话没有人说过，短短一句我明白，竟让他无可自持。
　　母亲死后的那段日子，他一个人被丢在千雪门里一处破宅里，只有一个丫环每日把饭菜送到门口。没有任何他说话，没有人理睬，宅子里静得吓人。十一岁的孩子蜷缩在床缦里，饿了爬出来吃几口饭，大多数时间他都缩在黑暗里哭泣流泪，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不知这么暗无天日的过了多久，他终于走出了那个宅子，一步一步走到父亲面前。那时他的眼里已经没有眼泪，只有灼灼的烈焰。父亲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眼前这个衣衫褴楼的孩子，十一岁的孩子瘦弱得像只有八岁。皱了一下眉，他吩咐身边白衣如雪的少年，“敛袖。从此弟弟就交给你了。”“是。”少年拉起孩子的手，恭谨的向父亲行礼。一走出门，他立刻把手放开吩咐丫环，“带他去洗洗。”孩子回过头，看见他拿出手帕用力擦手。
　　所有记忆都复苏过来。一滴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出，划过脸颊，他没有遮掩，让它袒露在阳光下，划出晶莹的痕迹。为什么还会流泪呢？是因为面对他吗？不知为什么，对着这个空灵清明的女子，不及思考，一切就这么简单的说出来了，连眼泪都来得如此自然。也许因为它的手很冷，也许因为他的眼很静，也许只是因为她说我明白。十年过去了，除了过于俊美的容貌，其他锋芒他早已收敛。千雪门所有人都认为他温文无害，再加上他又乐于助人，虽没有什么过人之能，也是人人称道，连哥哥也放松了对他的戒心。这十年他没有做过自己，然而在这里，他竟除下了本以为深入皮肉的面具。他心里一阵紊乱，他对她没有戒心，他就是莫名其妙地信任他，信她能懂，信她……
　　舒倾凡当然不知他心里的波动，他伸手接住那滴眼泪，泪珠在她手里滚动，晶莹如荷叶上的露珠。鬼使神差地，她把手放到唇边。泪的味道，咸咸涩涩。舒倾凡想起父亲死去的那个晚上，她尝过自己的泪水，和这是一样的，一样的——很苦。他现在正承受着当时她所受的苦吗？舒倾凡心里轻轻一痛，感同身受就是如此吧。她用指尖拭过那道泪痕，那样的苦，原来并不是她一个人承受过。
　　林夕闲睁开眼，朦胧地看到那双明净的眼睛，近在咫尺的注视他，并不见得多深情，却洞悉如同看到另一个自己。这样的对视是两个灵魂的对话，不是用言语，而是用伤痕。
　　原来都是一样的人啊……林夕闲全身一怔，因为有相似的灵魂，所以她让他觉得安全，他想依赖她。然后他自己先吃了一惊，他会喜欢上她？这个问题他从未留意，这时在心头炸响，他一直觉得感情并不重要，他想要的是一些其他的东西……可是到现在好像一切都变得无法控制。她明年春天就会嫁进天云门，不，也许在那之前，她就会死掉。林夕闲心里一乱，种种情绪一涌而上，当真百味陈杂。
　　舒倾凡却不知此时他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转过头去看花，似已把方才种种跑到了九霄云外，忘得一干二净。可她在想什么，谁又知道呢？
　　总之那个下午，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各怀心事。
　　四天之后，夜幕降临，霞色四落，青枫园里和平时一样平静恬淡。
　　“站在万年青后面干什么？”舒倾凡坐在草地上不知在干什么，这时略了一眼八步外的灌木丛。顿了顿，林夕闲很没面子地走出来。
　　舒倾凡也不看他，低头摆弄手里的东西，“这几天你躲起来了？是因为——上次哭了吗？”没听见回答，她抬头看见林夕闲一脸苦笑，“怎么了？”
　　“阿凡，你说话还真是……”摇摇头，林夕闲是在无话可说，凑过去看舒倾凡在做什么。舒倾凡闻言抬头，“怎么了？”这一抬头不要紧，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到了一块儿，额头贴额头，鼻子顶鼻子。两个人同时一怔。舒倾凡飞快地垂下头，若无其事地问：“刚才你说什么？”
　　林夕闲也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移了移，心跳太过厉害，他笑了一下，“我说，你说话太不给我颜面。”她瞟见舒倾凡的脸在暮色里微微发红，几乎失笑，心道，原来我们两个都是强作镇定，死要面子的人。
　　“颜面？这里只有我和你，没有其他人会知道。”舒倾凡这次头也不抬，“青枫园园主当然不会这么对你说话，阿凡才会。你知道走出这个后园我就是园主，不容半点柔弱和闪失，不过在这个后园里，我想放松一下。”她回头笑了一下，“我是清风员数百子弟心里的好园主，所以不能让他们失望是不是？”
　　“所以你躲到后园恢复本性？”林夕闲故作大惊失色状，“人前故作冷淡，人后……”
　　“我想如果别人知道林大公子痛哭流涕的事一定会很感兴趣。”
　　林夕闲呛了一下。舒倾凡笑了出来，吸了口气说，“其实没什么人前人后，这三年，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都是这个样子。因为必须撑住啊，不但不能让别人发现你的心情，你自己也不可以知道。就像堤坝，一条小小的口子会让它完全崩溃。可是我不可以崩溃，青枫园更不可以……至于现在——”她平静的说，“一切已经步入正轨，又有青令暂时接手，还有你们帮忙，我可以不那么累了。不知道哪天会死掉，想为自己活几天，这很正常啊。”她说的的确很正常，林夕闲却有些失色，“这三年，阿凡……这三年你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想一些问题。”舒倾凡抬起头，语调有些飘忽，但眼睛在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光华，“想人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想为什么活，要怎么死，什么最重要……是不是很无聊？”她有些自嘲的小，抬头去看林夕闲的表情，见他脸色苍白的盯着她，只瞥了这么一眼，她又垂头编手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轻声继续说，“夕闲，我们是相似的人，所以隐瞒没有必要。上次你不知不觉说了那么多，而没有防范，就是因为我让你觉得安全吧。我们是同类，对你说话就像对自己说话，我至于你也是如此。”
　　同类……林夕闲长叹一声。只听舒倾凡继续说：“三年，想了很多，倒也越来越清醒。羡慕青已，迷迷糊糊也挺好，可是我做不到……”
　　林夕闲没注意到她又说了什么，心里一直想着她先前的话，我们是同类，对你说话就像对自己说话，我至于你也是如此……莲花，秋千，清风，白衣，散发，眼神……一切一切都在脑海里混成一幅失色的画。
　　“嗨！你看！”舒倾凡用柔韧的草茎吊着刚编好的东西，在林夕闲的面前摇晃。
　　“这是？”林夕闲回过神，迷茫的看着鼻子前晃来晃去的东西，半天才看出那是一只草编的青蛙，手工精致，栩栩如生。“编这个干嘛？”林夕闲不解。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舒倾凡挑起眉笑。林夕闲更加茫然……今天的她有些不一样。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哈哈！你们在干嘛？”来的人笑得阳光灿烂，正是青已。舒倾凡把手里的东西伸到他鼻子前晃悠着，“看，这是什么？”
　　青已用和林夕闲一样迷茫的眼神盯着面前的东西，足足一刻钟时间，，他忽然惨叫一声，一连退出去十步，“丫头，你！”林西县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的看着眼前的状况。
　　场面一瞬间变得十分诡异，青已站在离舒倾凡二十步远的地方，脸色一忽儿青一忽儿白。林夕闲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半天才回过神，不可置信地盯着笑意盈盈的舒倾凡，“该不会……”话只说了一半，他无可克制的大笑起来，“青已，你，你，你怕……哈哈哈哈……”他快笑得喘不过气来，连日里温文尔雅的形象尽毁，“真是意想不到……哈哈哈哈……”
　　青已还是有些畏戒地看着舒倾凡手里草编的青蛙，小心翼翼的走进几步，他终于恼羞成怒的挑起来抓过舒倾凡手里的东西，一下子扔得远远的，“干什么又编这么可恶的东西？我用脑袋打赌，这世上没有比□□更恶心的东西！”
　　林夕闲这才敛了大笑，爬起来看着暴跳如雷的青已，无辜的向他微笑。舒倾凡半点害怕的神情都没有，调侃道：“很有趣对不对？无懈可击的青枫园首席杀手青已青大侠怕——”她拖长声音，“天下第一恶心的□□。”她对青已要杀人的表情视而不见，对林夕闲勾勾手指，“知道吗？青已很早就想把青枫园后院荷塘里的青蛙□□杀光，可是——他不干。有一次他买了一篓蛇想倒进荷塘里，结果被爹发现了，狠狠打了一顿，蹲了两天禁闭……呵呵，你不知道那多有趣。”
　　林夕闲摸着脑门去瞟青已表情，他可不敢保证青已不会杀人灭口。只见青已的神色变了又变，半晌他笑了一下，这一笑竟十分温柔，“丫头，很久没看见你这个样子了。”
　　舒倾凡的眼神也静了一下，“是很久没这样了，以后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我就这样好吗？”她这一问叶文的温柔，“当然，当然好！”青已忙连连点头，林夕闲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好？”舒倾凡转着眼睛看青已，“那我送你一样东西。”她从袖子里到处一个锦包，鼓鼓的，不知装着什么，“打开看看。”
　　林夕闲呛了一下捂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青已毫无心计的打开了锦包，里面的东西一跳跳到他手上，青已迟钝的眨眨眼那玩意儿蹬腿鼓眼对他叫了一声，“呱！”“啊！”青已的惨叫足够吓死十只青蛙，一蹿蹿出去一丈八。
　　“呵呵……”舒倾凡舒舒服服的坐在原地，看着那只青蛙在地上蹦蹦跳跳最后跳进了草丛。林夕闲坐在她身边，笑容洋溢在眼角眉梢，很久没这么开心果，只觉得每一寸皮肤都服服帖帖的舒畅。笑过之后又迷茫了，清醒淡然的她，茫然隐忍的她，狡黠活泼的她，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舒倾凡？

　　青枫园诺大的前厅背后有一个暗室，虽然不大却是处理各种事务的地方，各种消息资料在这里汇集，各种决断也在这里作出，这里就是青枫园的心脏。现在暗室里很安静，一只烛火，一盏淡茶，烛光昏暗茶香袅然。
　　林夕闲有些诧异，不明白青令为何要单独见他。洒然在青令对面坐下，他对对面眼神清冽的女子微微一笑。
　　“公子和小姐的事不是我该问的。这些天小姐每天让公子和青已去后园，说明在小姐心里一把公子当作知交。可青令在这里很想告诉公子，如果有一天公子做了让小姐伤心的事，青枫园所有人都不会善罢甘休。”
　　“嗯。”林夕闲淡淡一笑，“这是警告？”
　　“不敢。青枫园对公子调查已近三年，公子似乎并非如表面一般温文无害，据青令所知，公子在游山玩水途中也交游甚广啊。我想，公子这次来青枫园目的只怕也不简单。公子到底有何目的，青令并不关心，只希望小姐不受到任何伤害，不管是身还是心。”
　　“并非如表面一般……”林夕闲笑了一下，“青令，也许你并不了解阿凡，她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候让人害怕。”叹了口气，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里有种类似于舒倾凡所有的明净，“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想我现在的心情和你一样。”
　　“你……”青令一怔。林夕闲直视她的眼睛，眼里艳色依旧，却多了诚挚的清澈，“可以告诉我她从前的事吗？三年前的事。”
　　这个人似乎改变了很多……也许……“好。”青令叹了口气，“小姐是个很固执的人，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