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记》已兮

2、寂寂病，浅浅缘

　　青已在花木繁盛的后园晃来晃去，东张西望，几乎和青令撞了个满怀，站稳之后连忙陪笑，“嗨！一年不见！”
　　青令却并不怎么领情，冷冷问，“你的令符呢？”“啊？”青已张大了嘴，往身上摸了摸，扬起更灿烂的笑，“你一定拾到了，对不对？”他非常厚颜无耻地伸出手，“给我吧。”
　　青令白了他一眼，青已的迷糊众所周知，丢失东西更是家常便饭，不过倒也不是傻子。她把令符放在青已手上，“知道在哪里吗？在那四箱珠宝里。连令符也丢了？小心哪天丢手丢脚丢脑袋。”
　　“青令，你真会说笑话。”青已摸摸自己的鼻子，转开话题，“这一年，那丫头还是老样子？”“你也见到了，有变化吗？”青令清冽的眼睛黯淡下去，“她答应宛容休文明年开春嫁给他。”
　　这下青已也沉默起来，谁都知道青已这个人一向嘻嘻哈哈，天塌下来也当被子盖，少有人见到他如此沉重的表情。半天，他望着天说，“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你我都清楚，丫头的病……”他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嗯。”青令垂着头。舒倾凡自小患有心疾，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医术通神的“天水已脉”钟天水断言她活不过十八岁，而今年秋天已是舒倾凡的第十九个年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夏天的风带着燥热的气息吹过，似乎要席卷人的整个心头。

　　“小姐，一个名叫林夕闲的公子求见。”青令穿过花木扶疏的小径，站在舒倾凡身后低声禀报。
　　“林夕闲？”舒倾凡没有睁眼，把这个名字叫了一遍，顿了一会儿，她慢慢抬眼，眼里一片清明，舒倾凡占了起来，“带他来后园。”
　　青令迟疑一下，领命而去。他有些奇怪的看了舒倾凡一眼，这是三年来小姐在后园第一次面见外人。林夕闲，青令默念这个名字，电光滑过脑海，难道……她蓦的回首望去，午后的阳光里，舒倾凡长发如瀑泻在洁白如雪的宽衣长裙上。小姐想的到底是什么？这三年她想得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林夕闲步入后园，还隔着几层花木就看见荷塘边的白衣，如荷般袅娜。
　　舒倾凡。林夕闲在心里默念这个女子的名字，一个在三年中振兴青枫园的女子。他那是并不知道，这个女子会深刻地影响他的一生。很久之后，他一个人站在长满朱槿的山谷里说，我们的相遇不是巧合，而是我们各自的算计，算计的不是天命，而是人心……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现在，两个各怀心思的人相遇了。
　　林夕闲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礼，“请舒姑娘收回青枫寄。”他从袖中取出一页青色的信简，那是青枫园的夺命寄，几天前出现在千雪门的大厅里。面带微笑，林夕闲双手将青枫寄递到舒倾凡面前，“在下受敛袖兄所讬，希望可以帮小姐查明当年的真相。”
　　舒倾凡拈过那页信简，顺手弹入荷塘。然后他抬眼打量眼前的男子。
　　一个很……清俊的男子，正因为太过清俊儿接近于艳美，是一个让人一见惊艳的男子。舒倾凡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暗暗评价。一个懂得收敛的人，姿态温和，举止得体，颇有谦谦君子的味道。只是，眼角眉梢似带着褪不去的艳色，因浑然天成儿分外蛊惑人心。
　　四目相对，一双眼睛清明如水，一双眼睛凝艳如霞。
　　“林夕闲。”舒倾凡道，“很好。你可以做什么，说说看？”
　　“也许——”林夕闲语意有些飘，尾音里带着那在那种特有的分外低徊的气息，“可以解舒姑娘的心事。”
　　舒倾凡看着他，没什么表情，明镜般的眼睛像可以映出人心，“那么，你住哪里吧。”她指了一下荷塘另一边的轩榭，“以后有很多事要与公子长谈。”
　　“全凭舒姑娘安排。”林夕闲微笑。舒倾凡和他想象中不一样，这个女子眼里没有清傲，没有倦怠，也没有漫不经心。相反她看人时很认真，没有邪念也没有玩弄，好像什么都没有，有好像包含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面对这双眼睛，想来——少有人不心虚。林夕闲笑容宛然，舒倾凡……他少有看不透的人，而见过她的一面，她之与他还是一个迷。

　　夏夜，晚风丝丝，笛声悠悠地飘在风里，似被荷花的香气沁过，格外温柔。舒倾凡斜躺在摇椅上，随着那笛声不紧不慢的摇，眼睛望着天。
　　青令默默站在一边，她自幼跟在舒倾凡身边，如今却越来越猜不透舒倾凡的心思。这个女孩——青令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三年来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站在舒倾凡身后成为他的影子，是因为当年的阿凡还是因为现在的小姐？
　　从前的阿凡……那个喜欢漂亮裙子的女孩，青枫园的公主，所有人疼爱的小妹妹。一些光影一些声音又喧嚣着浮了上来。

　　“青令青令，快来看，这里有一只好小的鸟从树上掉了下来，你帮我把它放回去好不好？”舒倾凡小心地捧着地上的幼鸟，笑颜如花。
　　“青令青令，昨天青已哥哥作了一只乌龟给我，”舒倾凡无聊的用筷子敲着乌龟壳，“它为什么还没出来？”
　　“青令青令，这是今年夏天的第一朵荷花，夏天到了呢……”舒倾凡趴在栏杆上触摸荷花的花瓣，晚上的银铃叮叮作响……
　　“青令青令……‘”

　　青令轻轻叹了口气，从她被义父带入青枫园第一次见到舒倾凡，义父把两人手拉到一起，她就知道她要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这个孩子。
　　如今，那个明若春花的女和孩去了哪里？
　　一夜之间，那个明媚的，叫做阿凡的灵魂跟父亲的遗体一起埋入地下。叮叮作响的首饰，华美娇丽的衣裙，全都一一压入箱底，而舒倾凡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娇娇女蜕变成了这个举止淡定，寡言少语的园主，真正开始引领青枫园，作为园主被大家接受，尊敬。

　　舒倾凡静静的声音打断了青令的沉思，“青令，青已呢？”
　　“被一伙人拉去喝酒了。一年不见大家都很想他。”青令想着早些时候青已挣扎着被一大群人架走的样子，唇边不禁扬起笑容，这个人可是一点都没变。舒倾凡眼里也有了微微的笑，“看来他的人气不减当年。”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转开了话题，“青令你觉得休文怎么样？”
　　“怎么样？”青令不解她的意思，谨慎地回答，“宛容公子这三年对青枫园劳心劳力，对小姐情深意重。”“对青枫园劳心劳力是不错，可我嫁给他，青枫园即是我的嫁妆，真见这三年他不是在为自家的东西打理。至于情深意重……谁知道呢？休文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马，他父亲自幼不喜欢他，他几乎是在青枫园长大，我了解他，薄情狠辣说他并不过分。他心里的怨气太深，幽禁父亲手刃亲兄，这样的性子……”舒倾凡顿了一下，轻轻道，“青枫园不能交给他。”
　　“可宛容公子对小姐是不一样的，”青令说，“我觉得他对小姐是很真心的。”
　　“青令，你还是不明白。”舒倾凡摇摇头，“他是否真心待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人太过阴厉，青枫园不能交到这种人手中，不能为人爪牙。”他抓住青令的手，“所以，从明天起，你要接手青枫园所有事务。”
　　“小姐！”青令大吃一惊。“听我说。”舒倾凡眼神冷静，“我只是要你代理。你不用担心，我会要青已和……林夕闲帮你。在我确定一个最合适的人接替我之前你要帮我撑住，向我证明，青枫园并非没有舒倾凡就不行。”
　　青令在舒倾凡的眼神下慢慢平静，定了定神，她问，“为什么要林夕闲界入青枫园的事务，难道小姐你……”舒倾凡好像笑了一下，青令分不清那笑是真是幻，她已别过头望向荷塘那边，“听，不错的笛声呢。青令，其实这三年我只想做成一件事，不，也许这一生我也只为一件事而活。”青令有些发呆，这是三年来舒倾凡第一次对人袒露心迹，舒倾凡则还是淡淡的神情，“我要为青枫园找一个可以指引它正确方向的人。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不能错，绝对不可以错。我可以死，但青枫园是爹的希望，是大家的家，不能有任何闪失。我想你不会猜不出林夕闲是谁吧，我关注他也将近三年了，想赌一次，赌他就是我想找的人。”
　　青令静静看这舒倾凡，她听得心惊，沉默了很久才说，“小姐，太冒险了。”
　　“没别的办法。”舒倾凡深吸一口气，“我必须亲自验证他是否和我想象中一样。”她舒了口气，“这个人是三年来唯一敢和我对视的人,我相信自己的感觉。青令，我想知道他处事应变的能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还有另一件事。从今天起，除了青已，林夕闲和你，其他人进入后园都需要通报。”
　　“是。”青令恭敬地回答。舒倾凡轻轻松了口气，似乎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气息微微急促起来。青令皱了一下眉：“小姐，该服药了。”
　　“嗯。”舒倾凡从腰间摸出一个药瓶，一个不稳，药瓶从她指间划了下去。青令伸脚一踢，一拂袖将药瓶接住，她什么都没说，倒出一粒药丸放进舒倾凡嘴里。舒倾凡蹙紧眉头，深深呼吸了一会儿才勉强想青令笑笑以示无碍。
　　青令沉默地看着她，并没有轻松的神色。舒倾凡啊，不懂得怜惜自己，一直一直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