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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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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景与靳羽的魂魄过了五年。
每月值望,天地之灵最足时,点一簇返魂香,于榻上与一缕浑浑噩噩的魂魄共眠。
他在他的身体里半醒半梦,靳羽除了记忆毫无意识,而白景也不能对靳羽说上一句话。
人间难得返魂香,偏是用得一次少一次。
第一盒是一个斩断红尘一心向道的道家朋友所赠的先师遗物,白景倾去大半家财,才辗转得到第二盒。可是用了几次后,再不见靳羽的魂魄。
那朋友对他一笑,隐隐已有几分神仙姿态:“招不到,便是已经不在了。他非厉鬼怨魂,留于世间数年才走,本就属难得了。”
白景啊了一声,从袖中拿出未用完的一盒返魂香,放在道士案头,只轻轻道:“总是要还的。”
是夜,五年来,他第一次不借助返魂香梦到靳羽。梦里靳羽先是少年时候的模样,散发站着灿烂地笑,然后又似是看到了什么,面上露出苦痛来,弯下腰去,人的身量却是渐长,终变成个抱膝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青年男子。白景走到靳羽面前,他抬起头,五官明明是成年后的模样,表情却仍是个孩子的,像被抛弃的小猫,那般委屈,那般伤心,恣意又乖巧。
“别哭,是我。”
“你又是谁?”青年话语间还带着迷茫,两行泪却像断线一般自红红的眼角不住流淌。
白景想去擦掉,伸出手却对上一片虚空。
他猛然醒来,又是月圆,没有了熟悉的香气,不过窗外竹影剪剪。
千般万般,前缘流光,不过梦中暂化一蝶,醒来依旧独自沧溟。
靳羽死后的第五个年头上,白景卖了铺子搬回老家,抱养了一个孩子,像别人说的那样,开始过起了安生日子。
那孩子的母亲是白景的一个族妹。这一支人丁不旺,早些年迁去了异地,如今已是绝户,只余得这一个女儿,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男婴归来,因娃儿跟的外祖姓白,宗族便也接纳了母子。
那女子性子也颇硬,早些年日里下田夜里织布,绝口不提孩儿生父一人拉扯娃儿长大,可是开春冻着一场大病后身体便逐渐衰败下去,便想着托孤的事了。
“劳烦兄长了……孩子跟着你,福气比跟我大。”
那孩子的娘亲从不提她夫君,众人明面上不说,心里疑着是无媒无聘养私孩子的亦不少,过到白景名下,孩子的日子与前途都当好上几分,何况看白景的样子,当不会再有后妈和争宠的子嗣。
白景看着躺在床上素未谋面的族妹,形销骨立憔悴不堪,面皮惨白,眼睛与头发却是极黑,分明得带着三分鬼气,容貌间竟有几分像当初的靳羽。
她的儿子,立在床边,一直低垂着头。
白景走过去揉揉他的头顶,小孩儿犹疑着抬起头。
白景手顿了一顿,温声问道:“你叫什么。”
“我还没有大名,阿娘叫我虎儿。”
“今年几岁?”
“五岁。”
“五岁,竟是五岁……”白景低声笑了起来。
小孩儿不明所以,却是极乖,只抬头望着他,一双眼一眨不眨,带着些许天真疑惑,可怜可爱。
白景止住笑,手抚到孩子莹莹如雪玉的脸颊,更加温柔地说:“从今日起,你便唤我爹爹吧。”
竟然小名叫白虎。
竟然恰好五岁。
竟然如此眉目。
虎儿肖母,但更似他一个故人。
像是那人的孩儿,又像那人投胎做了他白景的儿。
转眼又是半年。
小虎儿甚是乖巧懂事,初来时也不大爱说话,可毕竟是个才五岁的孩子,白景又是极温柔可亲的人,上了心带起孩子,只要不坏大规矩,也算得上放任宠爱。时间久了,小孩儿也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多出几分生气来,摸着胸前挂的白玉小老虎,笑得眉眼弯弯虎牙尖尖,越发可爱起来。
白景算着,虎儿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族学虽好,可是里面的小孩子,有不少当年欺负过他,终究不妥。想来想去还是幼时城里的学堂妥帖可见世面,又怕虎儿畏生,便又在城里盘了个铺子,做回了老营生。
到了之后自然要领着虎儿去采办所需之物,恰好路过柳大娘家的馄饨档,小虎儿一看就挪不动腿,白景便拉着他坐下了,要了两碗虾肉馄饨。
柳大娘已经不再在外操持了,现下当家的是她的儿子,曾经的柳大哥,而今的柳大叔。
白景看着他,对方自锅上袅袅腾起的热气间对上他的视线,露齿憨厚一笑,再不是当年还有些痞气的青年,也是不记得他了,只一双手搅拌着红红绿绿的猪肉荠菜馅子来现包馄饨,若要虾肉的,再每只里用竹筷嵌一颗他娘子剥出的河虾仁,时不时下锅起锅盛碗,多年浸淫,技熟无比。
煮馄饨的当口,虎儿倒是缠着白景讲故事。
白景心不在焉:“以前有个书生,他中意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姐,可惜小姐许了更高的门第,书生便心伤远游赴考,途上被强盗打劫,却有一个侠女出来救了他。侠女古道热肠,却又比一般武门中人多读了许多书,两人一路搭伴上京,日日相处下来颇是融洽。侠女待书生极好,书生也感念其恩,便娶了侠女。两人夫妻倒也算是有情,可惜书生心不足,考了个小功名回乡,听说那小姐因为未婚夫婿家破落,并未出嫁,便活了心思,生了野望,又一见小姐可怜楚楚一如当年桃李,总觉得小姐才是他心中的原配,便亏待起了侠女……”
“你说的是我身生爹娘么?”小虎儿突然问,黑溜溜的眼仁看着他。
这本就不是给孩子听的故事,白景只不过因为想到靳羽,又想到靳羽和自己,便恍恍惚惚乱说了起来,此时方意识到,对方虽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儿,幼年的苦楚,却实则都是记得的,故而格外敏感敏锐。
他想说不是的,终究探口气:“这只是我听来的故事,至于你亲生爹娘,我半毫也不知晓。”
“啊,那阿爹你继续讲。”小孩儿脸上的不安褪去。
“不了,这本就不该是说给孩子听的故事,”白景指指柳大叔端来的馄饨,“吃吧。”
他看着小虎儿埋首其间,温声问:“馄饨好吃么?”
小虎儿只以上下点了点的头顶来回答了他。
白景吹了吹勺子的馄饨:“阿爹年少的时候有个朋友,也喜欢吃这家的虾肉馄饨。”
“那么阿爹你呢?”虎儿突然抬起头问。
白景送往嘴里的馄饨停在半空:“我……我不记得了。”
原来已是那么多年。
“吃完了,便走吧。”
彼时满城飞花扬絮,细雨浥尘。
贩夫走卒担着担子亮声吆喝,城河里往来舟儿悠悠。
又是一个好清晨,日头在翠色的雾里染出一丝红粉。
白景牵着虎儿的手,走在长巷间,恍惚回到儿时。
那些一同行过的路还在。
心底里却无比清楚,那一同行过的人,却是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