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珠妃子》石榴花

4、挽断罗衣留不住

　　翌日清晨早早地起来了，仍然是阴雨连绵。
　　择一件春水轻烟一般浅浅绿色的平罗轻衫，长长摇曳于地，束一条乳白色丝绦，更显得纤腰不堪盈盈一握。用月白青葱色的丝线在胸前绣了几朵含苞待放的曼妙水仙花，莹透的轻绡透出淡淡的香味和冰雪水晶般的光芒。配一条花青色百褶裙，在褶皱处缀着圆润细小的米珠。发式清爽简洁，刘海整齐得梳在额前，轻飘飘的，衬得脸蛋小巧可爱如荷叶。斜斜簪着三支碎珠簪子，坠下细细的银流苏，额际的碎发用茉莉首乌膏抿紧，再用润白珍珠三齿夹固住。画着狭长纤细的柳叶眉，轻拍珍珠粉于两颊，白洁光嫩，用紫茉莉种的白粉在额心细细描绘了一朵半开未放的白梅，臻首轻摆间尽显一抹雨后荷花的天然之美。
　　我轻轻抚上如今白皙中透嫣红的面颊，润泽如玉。还记得，亡国后的几个月，我整日哭泣，父皇母妃的身影不断浮现在脑海之中，他们背后是无数死伤于这场战争的燕国将士亡灵，杀戮的血，令我夜夜梦魇，以致形容枯槁不少，宋持怿特地配了一方杨太真红玉膏取来给我用。杨太真红玉膏，杏仁去皮、滑石、轻粉各等分，为细末，蒸过，入龙脑、麝香少许，以鸡子清调匀，加上冰片、麝香，亦可用气味芳香的白芷代替。早起洗面后敷之，令面红润悦泽，旬日后色如红玉。此膏曾为杨贵妃增添了姿色，使之“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成为深得唐明皇欢心的爱妃。只是此膏有毒，不宜每日涂面，所以，在今日，我才敷了些。
　　溶梨在一旁道：“殿下······小姐，行装收拾好了。早膳也已备好，小姐来用早膳吧！”
　　我淡然微笑着颔首，仿佛二月春柳上最温柔的一抹春光袅袅，一股淡雅清香的味道袭来，我惊住了。连清，他不是昨晚就已启程回了金陵吗？
　　竟然，真的是连清。他立在门旁，我们对视良久，屋子里被一股沉默的气氛充盈着。
　　我感觉到一阵尴尬，轻轻一笑，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不放心。所以今早即刻又来苏州了。”
　　不放心，他在不放心什么？我的目光一扫四周，溶梨早已退下，即又道：“我晓得，你是怕我做的不妥当。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也不是愚笨之人，妆扮上我自晓得如何脱颖而出。我要用早膳了，你若是没有用过，不如与我一同去用膳？”
　　他摇了摇头，还是那副脸笑神不笑的笑容：“不必了。你快去，别耽误了时辰。”
　　我正要跨出房门，却听他又抛来一句话，“为什么这么喜欢穿青绿色的衣裳？”
　　我也只淡然一笑：“这才干净，像雨一样清爽干净的颜色。”
　　早膳十分丰盛，也不油腻，有细米白粥、碧梗粥、紫菜笋干汤、龙井炒虾仁、茭白芦笋、豆腐炒蔷薇片、碧糯佳藕，点心有藤萝酥、百合饼、牛乳菱粉香糕。
　　我喝下一碗细米白粥，又拿起乌木箸夹了一个虾仁品尝，不仅有虾的新鲜味美，还有龙井的清香，美味无比，吃了两块牛乳菱粉香糕，本来要起身了，却转眼望见那一盘碧糯佳藕，眼中有泪水在一圈圈儿的打转，佳藕，谐音佳偶。我又夹了一片藕放在口中细细咀嚼，糯米的柔软，莲藕的清馨，果然是佳品！
　　愿觅得佳偶，我能吗？
　　拿起白绸锦帕，轻轻擦拭嘴角，起身让溶梨扶了我出去。与皇兄、合欢他们挥泪告别，便携着溶梨和满桃，还有连清，踏上了将要前往金陵的船。
　　一个小厮引我们到了船中的一间厢房，我还打赏小厮一锭银子，他这才哈腰嬉笑走了。我领着溶梨和满桃将厢房收拾好了，时间却已经到了正午。溶梨道：“小姐，我们该去船舱膳房内用膳了。”我颔首，便走向船舱的膳房。
　　膳房内，已经有许多人正在用膳。我选了一个角落的桌子，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连清倒是早已用完午膳，回了厢房。溶梨向小二遥遥唤道：“小二——”
　　小二颠颠跑来，问道：“小姐需要什么？”我从钱袋中取出一颗浑圆的夜明珠给他，“那颗夜明珠价值连城，就给你们了。总之，餐餐都要端好的菜上来，可明白了吗？”
　　小二一见到那颗夜明珠，即刻眼都圆了，连忙拿到手中，点头哈腰，一副奴颜媚骨，“诶！好嘞！小姐尽管放心就是！”
　　望着他兴奋地离去的背影，我轻蔑一笑。
　　世间人都喜爱钱财，虽然钱财不是什么都能够买到的，但是若是没有钱财，就什么也干不了了。若是没有钱财，我如今还能在这儿用最好的饭菜吗？也多亏皇兄在苏州做了知府的幕僚，每个月的俸禄也能够养活一家子。最重要的是，我不想欠连清什么。
　　不一会儿，小二就吩咐人上了糖醋排骨、紫菜虾米汤、江米粥、紫酿姜尖儿、酒酿鸭子，又有枣泥山药糕、梨肉好郎君。我点头，“好。那颗夜明珠，真没给错你。”
　　小二笑得合不拢嘴：“我一定给小姐最好的待遇！小姐尽管用膳。”
　　我指着酒酿鸭子，“以后别上这样油腻腻的，我们三个人都喜欢吃清淡的菜。把这个撤了，换莼菜羹。”小二领命后，就命人上了一碗莼菜羹，这才好了。
　　我夹起一块排骨放到嘴中，溶梨正要捡一块枣泥山药糕吃，却瞥见梨肉好郎君，脸上淡淡的荔色，仿佛由天边的流霞凝成，美丽动人，“小姐，我记得小姐以前在燕国的时候最喜爱吃梨肉好郎君了。”
　　我喉咙里发出沉郁的一声“唔”声，示意她说轻点，然后露出甜美的笑容，其中还透着些许淡淡的忧伤：“今日不复往昔。梨肉好郎君清甜可口，却让我忆起从前在燕国的日子，这是燕国的味道，我不敢回忆，那段美好而又忧伤的往事。所以，我如今再不愿触及了。倒不如吃些莼菜羹，清淡不油腻，对身子也有益。”
　　满桃“呀”了一声，惊讶笑着：“小姐，快看，那个人，好熟悉啊······”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男子，鹰隼一般苍茫锐利的眼神，长方宝石一般的双眼，寒光濯然，冷得令人发寒，一身华贵的紫金服饰，眉目之间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息，却又有一股萧索之感蕴含其中。他那样特别的气质和样貌让他一下子就从每位乘船之人中脱颖而出。
　　眉眼之间确实有些熟悉，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在江南的两年并没有见过什么陌生男子，在燕国闺中也没遇到过如此与众不同的男子，如果硬要说在那儿见过男子，那么就只有以前燕国皇宫举办宴会的时候才能见到其他男子，可是宴会如此之多，我也不清楚了。
　　满桃望得出神，自言自语着，“我好像想起来了······对了！是两年前那个五国宴会，就是小姐献舞的那个宴会！”
　　那次的记忆仿佛一把利刃，刺痛了我的神经，脑中“嘤”了一下，仿佛有血气上涌。
　　“不管怎样，看他腰际的那个飞鹰金牌就知道不是等闲人。我们不要惹起他们的注意，否则，我觉得会有许多麻烦的。”我仔细观察着那个男子，对溶梨和满桃说。
　　听了我的话，溶梨和满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而又开始用膳。
　　用完膳后，起身，走到了厢房前，我一摸系在腰际的银线并蒂芙蓉荷包，由于用得久了，略有些破损，有一角向外倾去，而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我惊慌地大叫一声，“啊呀！母亲给我的戒指丢了······”
　　溶梨惊道：“可是······可是老爷和夫人临终前给小姐的那枚戒指？”
　　我点点头，正想要转身去膳房找一找，却迎面来了一群人，领头的，就是方才望见的那个男子。我避开他好看得邪魅一般的双眼，低下头直直往膳房走去。与他擦肩而过，却被一个强劲有力的手臂将我挡住。我定定止住了脚步，“公子，请问公子有何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星光蓝宝石戒指给我看，“这可是小姐所遗失的？”
　　在他这儿！我释怀的嫣然一笑，接过戒指，继而温婉道：“多谢公子。”一对上他冰若寒光的双眸，我好想冷得处于冰天雪地之中，就立即又低下了头，转身就走。
　　正狐疑着，但是又有一句话远远如鬼魅一般飘来：“嫏嬛公主，天姿国色。”这句话随着一阵外面甲板上海浪带来的清新海风融入空气中，也刺了我的心。
　　心弦紧绷着，五脏六腑好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要呕吐出来，加快了脚步，向厢房快速走去。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何要叫我的名字？
　　我还是赶紧走为好。这样的男子，我招惹不起。
　　夜晚，月色是惨白的，像极了我亡国的那一日，我呕吐之后所呈现的苍白面庞，使得我不再想多看那月亮一眼。正欲闭上眼，耳畔却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我原以为是溶梨或是满桃夜中口渴，起来喝口水，想喊一声她们，却发觉自己开不了口，想惊呼，但是嗓子好像被人锁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身子也动弹不得。
　　余光瞥见，溶梨和满桃也是这样动也动不了，只能定定躺在床上。
　　空中有淡淡香味，我心中一紧！
　　是迷香！！！
　　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越过溶梨和满桃，向我走来。我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他一把将我横腰抱起，我想阻止他，可是却无能为力。
　　在这一瞬间，我好无助，一个身影又浮现在我脑海中，依旧是冷漠淡然，我想喊他！我想喊他！
　　“连清——”
　　这一声大声的喊叫，连我自己也不觉讶然。迷香能使人身子不能动弹，也能使人说不出话来，就算想向他人求助，也是徒劳。而我，我却喊出他的名字了！
　　连清就在隔壁的厢房就寝，我侧耳倾听，在水浪的拍打声之中混着一个人急匆匆离开房门的声音！
　　房门忽地被打开，是连清！他的神情很复杂，焦急，心痛，无奈······我从未见过冷冰冰的连清有这样的神情，心中不觉惊讶。
　　连清一步步紧逼那个抱着我的男子，厉声喝道：“快把她放下！否则，你连金陵城都出不去！”
　　男子连连冷笑：“原来是汉楚王！这个女人，可是亡国公主！你私藏燕国的公主，意欲何为？若说我不光明磊落，用迷香劫持她，你又好得了多少？你不过是把她当作你成为汉国皇帝的工具罢了，你又何曾与她真心以待？”
　　连清一怔，继而眼中又恢复了平时刀锋般的决绝，冷得骇人，眼底掠过一丝发光的锋芒，透着柔情款款，他的声音融在夜晚袭来的凉风之中显得格外的不真实，“你错了！她是我连清的妻子！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容忍有人劫走自己的妻子！”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雷，在我的脑中轰地炸开！连清，他竟然把我当成他的妻子！
　　泪水，悄无声息地落下，在嘴角凝成了一个甜美温柔的笑容，宛若天仙，“连清，我是你的妻子！”
　　我再不逃避自己的感情。是的，我喜欢连清，我是真心喜欢连清。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何会喜欢连清，又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他的，或许是他救我的那日，或许是他与我泛舟池上的那日，亦或许，是他与我吟诗作对的那日。我也不清楚了。
　　男子眼中略带惊讶，但即刻又是寒芒锋锋，“你认为我是如此愚笨之人吗？我会这么轻易就把她交给你吗？这个女人，对我很有用处。你放心，我必不会教她死去。”
　　说罢，他放声冷冷一笑，双手抱住我的力度愈发加大，纵身一跃，跳出了厢房的窗子，迎面，就是平静却又暗藏杀机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