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谁话尘烟绮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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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国苏州城。
清澈的绿水萦绕着白墙，繁花撒落于青瓦，淅沥沥的夏雨悄然而至，细雨霏霏，在平静不起一丝波澜的湖面上笼了一层乳白色的烟雾，一叶扁舟，缓缓于池上。纷飞的细雨润湿了身上所穿的月白色绣碧桃百褶裙，润湿了并未绾成发髻的青丝。我伸手拨一拨池面上田田荷叶，丝丝绣花针一般的雨丝落在荷叶上，凝成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顺着荷叶玉盘形的徐徐流下。池面如此清澈，倒映着我的身影，那样娴静的姿态，妆扮是淡雅的，柳叶眉，星眸璀璨，隐隐含着忧伤，但白皙的脸上仍然是飘渺无定的笑容，那样令人心疼，衬着江南烟雨朦胧的景色，更显得我宛如雨后风露清韵一般初开的桃花，简单嫣然。
我长叹一口气，尾音被一阵雨中的和风吹散，愈显凄凉。一个身影缓缓而入，紫白细绸精心裁制的衣裳，清雅淡然，龙章凤姿，神仪明秀，丰神俊朗，飞花逐叶而来，萧萧松离，他的眼睛，苍蓝色，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锋芒。
我静静坐着，并不想理会来人，倒是他先开口，“明日就要去金陵，行装可准备好了吗？”
我颔首，道：“恩。你今晚就要回金陵吗？”“是，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我要回金陵去祭拜他。还有，你去参选秀女，一定不可多生事端。”
我冷笑一声，“我晓得。你有什么条件？”
“待你选为父皇的妃嫔之后，要助我成为皇帝。”他坐下，撑了一把油纸伞在我头上，“江南多雨，你怎么不带伞？”
我扬起手来接住雨滴，“雨能够洗涤一切脏的东西，我喜欢在雨下，这才干净。”
连清笑着，可他总是脸笑神不笑，笑之中仍带着刀锋一般的决绝，寒冷的锋芒，我真的，真的很怕他。他是汉国五皇子，封为汉楚王，生母出身低微，死时也不过追赠了容华，但是他太聪明了，骇世智慧，雄韬武略，对于他，我是又敬畏又讨厌。因为他总能让一向冷静的我怒气冲天，一句话就能令我失去方寸，好像我的身体，我的心，我整个人都被他控制了。我很不喜欢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
我正欣赏着细雨朦胧笼罩着江南水乡的美景，连清又道：“你做了妃嫔，你就可以得到父皇的宠爱。只要你劝说父皇，你就能让父皇出兵讨伐赵秦两国，这样，你就能报仇了。”我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连清，我想说，我很讨厌你，但是，我也很感谢你。你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还给我机会报仇。”
连清的笑容霎时间增了几分戾气和冷漠，“是吗？不过也不要紧，我的眼中，唯有这整个天下罢了。”他的眼中，有复杂的神色，无奈，冷漠，伤感······一丝宠溺的爱意在他眼底快速掠过，我轻轻揉一揉眼睛，我是不是看错了？怎么可能，有宠溺一般的爱意？连清这般凉薄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对一个女子动心，更何况是一个他要登上皇位所要当作工具的女子？
正这样想着，连清遥遥望着池上被细雨轻轻笼住的莲叶和如同江南少女一般含蓄超逸的白色荷花，轻吟道：“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我记得，你会唱《西洲曲》，是不是？”
我点一点头，又听连清扬眉道：“唱一首吧！就当给我送行。”
“好。”连清今晚就要走，我就唱一首。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用娇嫩柔美、清凉温柔的歌声玲玲唱着：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1）
曲毕，连清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空中如堕梦中，良久，他开口道：“嫏嬛公主的歌声若只说美妙也太庸俗，唯有香兰泣露、昆山玉碎才可比拟，如珠玉落盘玲玲作响。”他很少夸赞他人，我一笑吟吟：“过奖。”
连清看着小舟已到岸边，就起身，向岸上走去，远远向我抛来一句话：“万不可轻举妄动。”
我并没有说什么告别的话，只是微微一笑，不可置否。
这一夜，雨方歇，虽是夏季但江南一向凉爽，不免觉得有些轻寒，就披了一件月青色的云天水漾滚银苏缎罗衫，用细碎的米珠织了朵朵米色的秾软海棠睡在朦胧夜色之中，作“海棠夜栖图”，也并不华丽，茜紫碧纹绸作衬里，下面一条青葱色长裙，只在裙摆轻捻银线绣了一些曼妙水仙，此外别无图案。但还是觉得有些冷，就让溶梨再帮我取了一件石青银鼠百子刻丝小袄披上，才坐在雕花长窗之下，挑灯夜读。
月光如醉，轻轻泻入房间至地，如欲醉的浓华。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读到这儿，我心中一咯噔，这是《诗经》中的《淇奥》，是赞美自己心中的良人啊！烛光滟滟，更衬得眉目如画，良人，我的良人该是谁？不，绝不会是他！连清，不过是助我报仇的工具，或者说是与我合作的对方。成大事者，绝不可以被儿女之情所羁绊。我是注定了要嫁给他的父亲连洇的，我不应该再牵扯什么人。
窗外月明光朗，照在地上，仿佛是洒了一地的银粉，幽苑细葩，鸟惊庭树，影度回廊，莲池中波光湛湛，碧波万顷，依傍的修竹，如同仙人傲然，苍翠欲滴，密密匝匝。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2），就是如《淇奥》一般的道理。
我忙收起手中的《诗经》，放入竹筒透雕卷轴之中，又拿出一本《唐史》来细细翻阅。
两年前亡国的那一日，连清救了我，并且收留了我们一行人。我们都住在汉国都城金陵城外的苏州城，这个大宅，名叫“潇湘庭”，是连清花重金所买。我就住在潇湘庭的杏雨阁，正巧隐娘牵着合欢的手来杏雨阁，我这才放下手中的书，笑吟吟道：“合欢来了。”
隐娘把合欢牵到我跟前，“小姐一直嚷着要来看大小姐，奴婢就带她来了。”
合欢扑到我身上，好像扭股糖似的往我身上蹭，“姐姐，你又在看什么书？”我轻巧笑道：“不过是一些史书罢了。合欢，你如今也三岁了，也该看一些书了。”
合欢笑如一枝含苞待放的娇艳玫瑰，“我早就把《三字经》看完了啦！”我用修长的玉指轻轻抚摸着合欢白瓷一般光滑洁白的面庞：“《三字经》是教你如何成人，学会成人之后就要学会如何处世，这是不一样的。我们的母亲常常叮嘱我要多读些书，因为咱们女儿家并不比男子差劲，怎么能只允许男子读书，却不允女儿家读书了呢？”
亡国的时候，合欢年龄尚幼，所以也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左不过是换一个住处罢了。而我们，也迟迟没有告诉她，她是大燕的亡国公主，我们的父皇是大燕的君主，我们的母妃是大燕的宛贵妃。在她的印象里，她自小是失了父母亲的，是由隐娘和我养大，也只是认为自己是江南一个书香世家的二小姐，所以日子也是过得无忧无虑的。
大燕和父皇母妃的仇，就由我来报，我不希望我唯一的妹妹也卷入这场战争之中。
绘如蝶翼的睫毛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气，似要隐忍，但我还是道：“合欢，不要辜负了我们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愿望，我们一定要帮他们达成的。”
合欢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乌溜溜得如同葡萄仁一般，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我交代隐娘：“隐娘，夜已深了，快带合欢回房睡吧！”隐娘颔首，拉起合欢的小手，温和笑道：“小姐，让大小姐也休息吧！咱们回房洗漱一番，再去睡觉，好不好？”
合欢蹦蹦跳跳地牵着隐娘的手，好像四月里江南屋檐下一只曼妙灵活的小燕儿，脸上尽透未涉尘俗的娇憨和天真，不禁让人心酸，只听她撒娇道：“乳母，洗漱前你先帮我拨个春橘给我吃，可好？姐姐说，那是连哥哥给咱们送来的，清甜多汁，可好吃呢！”
隐娘亲热地把合欢拢在自己怀中：“好，那让乳母也吃一个，好不好？”合欢欢快地点点头，她的连声笑语回荡在夜影长廊之上，久久不散。
我叹了口气，尾音混在合欢嫣然笑声之中，显得无限凄凉。
溶梨替我关好窗子，幽幽道：“这几年来，隐娘也是真心疼爱二殿下的。”
我点点头，“是啊！隐娘本就是母妃的陪嫁，她忠心于母妃，自然也是待我们极好的。只是我如今看着合欢真真是心疼啊！她还这么小，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我们是亡国奴。”
满桃端了一碗合欢汤进来，放在桌上，“殿下，喝些合欢汤吧！这些合欢花瓣是去年摘下的，浸泡在旧年融化的雪水之中，密封在瓮里，埋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到现在才开封呢！合欢花瓣还新鲜的很，又有宁神的功效，殿下夜晚总是梦魇，喝些合欢汤能让殿下好睡些。”
我拾起白玉玲珑勺子，舀了一口合欢汤，徐徐饮下，果然瞬间感觉清爽了，只是心中的郁结还是难抒。
往事如风，将点滴的回忆，将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个人，都尽数吹散开来，将他们猛地撕成记忆的碎片，如蝴蝶一般掠过我的身旁，稍纵即逝，即使伸出手去，想尽力将他们留下，也是枉然。
但仍然保留在心中的碎片，仿佛如一把把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在我的心上，其中我即便被刺也不曾后悔的那一把利刃，那一块碎片，会是谁呢？一个人的身影掠过我的脑海，萧萧轩举，冷漠淡然，竟是他！
双手拉住床单的力度渐渐加大，不，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谁话尘烟绮年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