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面包和牛奶》柒芭玖

14、第十三章

　　到下午，程大厨就发起了高烧。程大妈急得不行，倒是丁大夫镇定自若：“这是受伤后的并发症。能挺过去就好了。”
　　能挺过去就好了。
　　洛府所有人都相信着这句话就意味着程大厨没事了，毕竟在大家眼中，程大厨就是一个强势的男人，是那个当初刚进府时拿着菜刀守在厨房门口不准任何闲杂人等进入的人，是那个喝醉酒会打人但是过后又不认帐的人，是那个发明了新菜硬逼着大家吃下去的人，是那个会拿勺子打清落头的人，而当知道清落用意后又高兴到会为其开小灶的人，是那个每当有人升级就自掏腰包为其加菜的人，总总事迹都显示其是一个充满了生命活力的人。面对他，没有人会想到他其实已经快五十岁了，没有人会想到他当初曾经历过事业失败，近乎家破人亡，没有人想到程大厨曾经无论身心都受过那么重的伤，他是不是真的还想继续活下去。
　　一顿晚饭，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清落拿了两个包子就又一头冲进了程大厨的房间。
　　“程大妈，吃个包子吧。”
　　程大妈哪吃得下，摇摇头就又继续握着程大厨的手。眼泪早已哭干，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只愣愣盯着程大厨，希望他下一秒能张开眼睛，看着她，唤她的名，告诉她会努力活下去。
　　程大厨一张脸因为发烧而涨得通红，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烫的，但还是可以坚持下去的样子。程大妈虽然没有胃口，但是在清落的坚持下，还是接过有点凉了的包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下去。
　　清落看到程大妈吃了起来，就也拉了个凳子过来陪程大妈一起坐着。
　　“这不是你程大厨做的包子。”吃完了一个包子，程大妈才缓缓开口。
　　清落本来在看着程大厨，听程大妈这么一说，把眼光转向她，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
　　程大妈看到清落一脸迷茫的样子，笑了笑，说：“你程大厨啊，总是说‘吃饭皇帝大’，其他事再急都急不过填饱肚子。”
　　程大妈温柔地摩挲着程大厨的一双大手，继续道：“他啊，就是性子不好，老是得罪人，以前在萨府明明做得好好的，却因见不得对方主厨做菜不认真而和他吵得不可开交。就拿做馒头和面来说吧，那可是一门技术活，直接和面自然发酵，发好后会闻到一股酸味，你程大厨一直坚持加碱水和面，一点点水往里面放，放一点揉一揉面，直到面里没有酸味。这样面皮吃起来才不会觉得苦，才够松软可口。可那大厨和面的时候常常偷懒，不是发酵的时间不够就是和面后酸味没有完全去除。一次老程和那主厨就为这事吵了起来，被萨府主管知道了，批了那主厨一顿，之后馒头点心什么的就让你程大厨做了。”
　　“那主厨就此怀恨在心了吗？”
　　“是啊，之后你程大厨又在机缘巧合下发明了金丝糕，却被那主厨抢得了功劳，把它以萨府主事人的家姓命名称其为‘萨其马’，得到萨府主事称赞，一下子便飞上枝头，不但抢去老程的成果，甚至还把我们一家赶出了萨府，并散布谣言说我们是因为在饭菜里下毒被发现了才被赶出萨府的，结果城里再没有一家大人敢雇用我们。家里就此陷入绝境。早叫老程每月留点月俸以防万一，可他就是不听，老是拿钱出去喝酒，一个人喝不够还请别人一起喝。明明就只是一个小老百姓，哪来那么多钱去请别人？”
　　“程大妈。”见程大妈在这种情况下还埋怨程大厨，清落难免觉得程大厨有点可怜，赶紧打断了，“程大妈，那你是怎么吃出这不是程大厨做的包子啊？这是洛府二厨子做的。可是那面皮一样的松软可口，没有酸苦味啊。跟程大厨以前包的很像啊。不过程大厨的包子馅儿似乎更鲜一点。”清落有些不确定，但这个包子，没有一种感情在内，在乎的人是完全可以吃出来的。
　　“呵呵，”程大妈笑了，拍拍清落的手，说道，“你程大厨终究是没白疼你，老程的包子里啊比别人多放了几滴酱油，自然比别人的香了。”
　　“酱油？”清落想起以前爷爷逢年过节会包肉馅汤圆和豆沙汤圆，馅儿都是自己调配的。每次吃到都觉得和别人家的不同，更鲜，更爽口，清落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都可以一口气吃下去一大碗，中间完全不带停顿的。
　　可是后来爷爷奶奶身体不太好以后，这种体力活就完全交到妈妈手上去了，但是妈妈包出来的味道却逊色于爷爷好多。清落知道妈妈其实也在努力改进，但是无论怎么样都包不出爷爷的味道。直到后来清落一次问起爷爷才知道原来爷爷会在肉馅里面滴几滴酱油，因为量少，所以颜色上看不出来，味道上也不太引人注意，但就是这一点点的小用心，一点点的小秘诀，到成品出来就是千差万别了。
　　“程大厨好聪明，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哪是你程大厨想出来的？这是小圆……”程大妈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脸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变得煞白。但清落哪管这些，难得有名正言顺可以知道事情真相的机会，哪会轻易放过。
　　“小圆是谁？”
　　“小圆……小圆她……”程大妈不敢看清落的眼睛，她怕，怕清落知道原来他们曾经是那么置自己孩子于不顾的父母。怕清落从此讨厌老程，看不起自己。怕从此就于这孩子无缘了。
　　但清落哪是这种看她可怜就随便放过的人：“程大妈是不是嫌我是外人，所以还藏着掖着不让我知道？我可是拿程大妈当……啊！程大厨，你看程大厨！”
　　程大妈本来指望听到清落说出“亲妈”那两个字，却不想程大厨这时候突然浑身抽搐起来，一下子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清落赶紧拿边上擦汗的毛巾塞到程大厨的嘴里，一边大声朝外呼救：“来人，快来人啊。”
　　不一会儿就冲进来好几个壮小伙，清落赶紧指挥他们摁住程大厨的四肢，一边吩咐后来进来的一个女孩子去叫丁大夫过来。
　　程大妈如今已经完全不在乎旁边的情况了，扑到程大厨身上就不停的哭叫：“老程啊，你真的要抛下我一个人去了吗？老程啊，你不要吓我啊，老程。”
　　几个年轻小伙子想上去拉程大妈，但程大妈此时力大无穷，哪听得进劝？
　　不一会儿，丁大夫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看见程大厨这个样子，当下打开随身包裹在程大厨周身几个大穴上扎了针，才让程大厨停止了抽搐。
　　所有人都被丁大夫请到了外面，程大妈最后一个被清落扶出来，眼神已经没了焦距，只是不停呢喃着：“老程，老程。”
　　清落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而且还是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一时间惊恐不已，哪还有心情安慰程大妈。洛肆匆匆赶到就看到全场所有人都保持一种恐怖的死寂，程大妈和清落更是连脸色眼神都不对了。问了边上几个在小声讨论的仆人才知道原来刚才程大厨全身抽搐，情况很是危急。
　　刚想上前安慰程大妈几句，丁大夫却面色凝重地从房里走了出来，对程大妈说：“药我都拣最好的用上了，能不能熬过今晚就看他自己造化了。”
　　“老程啊——”一听这话在场的人都不免心里一凉，程大妈更是惊呼一声就扑进房里，趴在程大厨床边都再也不起来了。
　　清落想哭又不敢哭，她怕自己一哭程大厨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你要去跟程大厨说说话吗？程大厨一向疼你如自己女儿，说不定他会听你的话醒过来。”小葵冲不太放心的洛肆点了点头，握住清落冰凉汗湿的手，把清落拉进了屋里。
　　“程大厨。”清落不知道怎么开口，叫了一声就再说不下去。她知道其实程大厨和程大妈最想听的不是这个，但是那个称谓清落实在叫不出口，对清落而言，有些称呼包涵了人生几十年的感情，远远不是特殊时期几个月就能替代的。
　　“核……核……”此时程大厨突然开口，细微的音量实在很难让大家听清楚。
　　“老程，你要什么？”
　　“程大厨，你大声点，我们听不清。”
　　“核桃……要……要核桃。”这时程大厨突然睁开了眼睛，程大妈发现连高温的手都渐渐回复正常的温度。
　　“核桃，老程你要核桃？你等着，我马上给你去拿。”说着就转身在床柜抽屉里翻找了起来。
　　离程大妈最近的小葵看得清清楚楚，明明那两颗被程大厨搓得油光水亮的核桃就在程大妈手边，可她却手抖得几次都拿不稳。一滴，两滴……不停的有水滴落到那两个硕大饱满的核桃上面。小葵明白，程大厨这是回光返照，程大妈也明白，清落……想必也明白吧。
　　大家看着程大厨拿到那两颗核桃，慢慢在右手上转玩起来，都不禁偷偷转身去抹一把眼泪。程大厨用另一只手拉着清落，说：“小圆啊，你看爹爹把你给的这两只核桃用到现在。”
　　清落不知道程大厨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女儿还是想借着自己最后的时光完成他最后的夙愿，但无论是哪个，清落都把自己当成是小圆，代替小圆再叫他一声“爹爹”。
　　“爹，小圆有看到，小圆好高兴。”清落已经泣不成声，却不敢放开紧紧握住程大厨的双手，只是越抓越紧，想着最好就这样永远不放手，程大厨就这样永远不要死，“小圆想爹快点好起来，不要老是躺在床上。”
　　“小圆想吃金丝糕吗？爹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点心了。”
　　“喜欢……喜欢，爹你快点好起来做给我吃。”
　　“丫头，听到你叫我一声爹，我也满足了。”程大厨叹了口气，本来明亮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
　　“程大厨，你快点好起来啊！”清落急了，看着程大厨快要撑不下去的样子，眼泪噗嗤噗嗤的不停掉，打湿了和程大厨紧握的手，打湿了程大厨珍惜的两颗核桃。
　　“丫头，程大厨不该把你买的东西弄坏。你还怪不怪我？”
　　“不怪了，呜……从来就没怪过你。”
　　在场的人见这情形，没一个不掉泪的，倒是程大厨反过来安慰大家：“哭什么哭啊？还没死呢。”
　　程大妈一听这话，当场崩溃，冲上去作势要打程大厨，却只是轻轻拍了下程大厨的胸口：“说什么不作兴的话呢？你不会死，没人会死。”
　　“老太婆，你睡糊涂了吧，人怎么能不死？我只是去陪小圆，她一个人在那里好几年了，没个人照顾着，一个孩子怎么能行？”
　　“程大厨，你还有我啊，你不要我了吗？”清落不想要程大厨这么消极，也许这不是回光返照，也许程大厨是真的好起来了。
　　“丫头，我想听你再叫我一声爹，好不好？”程大厨笑了，看着清落，眼睛里有期待，毫不掩饰。
　　清落点点头，擦了擦泪，叫了出声：“爹——”
　　程大厨心满意足地闭了眼，呢喃一声：“小圆，爹来了。”便松了手，去了。
　　“老程——”一屋子的人哭天抢地，清落反倒哭不出来了，看着从程大厨手里松脱的两只核桃，滚啊滚，滚到了墙角，停在了墙边，即使落了地，也沾不上灰，还是油光水亮，是有年岁的东西了。主人爱惜着，必是经常拿出来把玩，才有这种效果。可惜，送的人早走了，如今收的人也尾随着去了。清落走过去拣了起来，一颗收在自己口袋里，一颗就留着几天后陪程大厨一起下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