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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红尘落定 ...

  •   齐家自老爷子去世后,没撑几年就分了家,原来的宅子,只有十二爷和十三爷住着,后又因实在没有那么大的财力支撑偌大的院子,便只有东边一侧的一半还在使用着,后来正门也索性开在了东边。
      自己有财路的各位爷们早就厌烦了各家各院朝夕互闻的刻板日子,都另选了好地方各起了院子。原来的宅邸大半就荒废了。
      木门是最早在夜里被偷偷卸走的,后来连门框门梁都遭了秧,甚至谁家屋顶漏了,就爬到这边的房顶上揭几片瓦回去。
      一些流浪汉和流莺狂喜地发现了这里,霸住了几间还算像样的屋子。流浪汉把四处拾来的破烂堆满了原来各房小院;一些□□的熟客也径自走过宅子正中的青石板主道去寻他们的相好。
      时光流逝,许多屋舍的房梁由于长期的虫吃鼠咬而倾塌,曾经盛极一时的长安第一府邸已是满目疮痍。

      这天一队人马甫一入城,便引得众人纷纷驻足引颈——这一行十几人,俱是高头大马,马身上清一色先铺了藏青色织锦锻面障泥,马鞍与辔头上的皮革也是锃光瓦亮的。马上的人更是个个都透着英武之气,特别是那个领头的,正值盛年的男子,身量高大、肩膀宽阔,貂皮帽子下的眉眼冷峻清澈,似是能看透世情却不带一丝狡诈圆滑。
      这样的一行人团团围住一辆豪华的四驾马车向前行进。天子驾六,而四驾就是皇亲贵胄及藩王的级别。虽然他们的来到并没有让百姓清场回避,可大家都知道来了大人物,有的已经原地跪倒、磕起头来。
      马蹄哒哒,一行人慢慢行在老齐宅的前街上,这一条街在齐宅初建的时候还叫“巷”,后来因为齐宅的缘故渐渐兴盛起来,慢慢地就成了“街”。
      他们仿佛是故意地放慢了脚步,可马上的人又都目不斜视,兀自往前走。
      一个老叫花坐在齐家原来的正门前,原来这里有一个一丈进深的门房,乌漆厚实的木门前通常坐着好几位递了贴等着见主家的访客。然而现在这里倾颓得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木门早就不见了,门房的顶子也早就塌了,西侧的墙只剩下半人高,东侧的墙砖被一棵腕粗的小树苗挤得七零八落。
      这个老叫花就坐在原来访客候着的地方,白发因为癞癣脱落得所剩无几,空荡荡的左边衣袖也已经磨得破烂零落,他骨瘦如柴又肮脏不堪,佝偻着背坐在一隅,嘴里絮絮叨叨地念念有词。
      “停。”车里面轻轻地吩咐了声。
      “停车。”领头的人随即举起马鞭,全队人马于是停住脚步。
      诚茂下马来迎车里的人,一只手先行伸出帘子,水貂皮镶边、紫色蝙蝠暗花的袖口底下是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帘子一挑,围观看热闹的众人立时没有了声音。这是一个40来岁的清俊男子,金冠束发,鬓染微霜,眉目间是沧桑的倦色,可那清贵的姿态竟是将这断瓦残垣转瞬化为堂皇宫殿一般!
      他似是有些虚弱,几步车梯走得极慢,腰间环佩的叮当响声,在寂静的风中慢慢飘散。
      人们似是被摄了魂魄,自他一出现便再移不开目光到别处。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呆呆地问父亲:“……皇上,是不是皇上来了?”他父亲明知不可能,可已经没有心力去捂儿子的嘴。
      诚茂跟着他亦步亦趋到叫花子面前,才听清那叫花嘟嘟囔囔说的是:“东家,东家……”
      “福海……福海是你么?”齐尉单腿跪在老叫花面前,急切问道。
      老叫花定住了,空洞的眼睛里立刻泛起泪光,他伸出仅剩的右手在虚空中摸索,被齐尉双手握住。
      “东家……东家你终于回来了!”福海已经是老泪纵横,再也控制不住地泣不成声。
      齐尉心如刀割地看着面前的人。福海,那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啊,高大矫健,目光凌厉。仿佛就是在昨天,他一身精干的短打,在凌晨清冷的夜色中,对他抱拳说道:东家请放心。
      “福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你还在等我。”
      福海拼命摇头:“东家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守住约,是我耽误了你们,是我害了她……”似是盘旋在心里的话突然找到出口,他有些语无伦次。
      诚茂耐了耐还是走过来说:“堂主,地上残雪未净,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齐尉赞同,把福海的胳膊往自己脖子上一搭,就要扶他起来。
      福海却拗着力,不肯跟他走,众人见那个肮脏的老叫花硬是从紫衣男子的搀扶下挣脱出来,堪堪站稳,却是一副凛然的神态。
      他虽佝偻着背,却依然昂着头与齐尉“对视”,只听得他清清冷冷地对他的东家说:“问过一个问题,我才决定跟不跟您走。”
      福海虽然看不见了,可那双眼睛却依然如许多年前一样可以看到人心里去,他还是他,性格、风骨,一丝未变。“可以的。”齐尉答道。
      福海肃了肃,右边袖子在寒风中飘来荡去,他的声音比这寒风还要冷静,仿佛这是一个命运攸关的问题,他问:“对玉儿,你是认真的么?”
      此时的福海,不是齐家的仆从,不是他齐尉的镖客,他只是作为男人,急切地询问。若你答是,我则甘愿把她对你的深情告诉你,并与你一起声讨命运不公;若你答否,我则告慰她在天之灵投胎避祸,就算把自己的残命搭进去也要向你讨一个公道。
      诚茂在齐尉身后明显看到他肩膀一颤,他心想:坏了,这个名字已经17年没有被提起过了,他虽然不知道这名字的主人和堂主一起经历过什么,可每次遇到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事情,堂主的那些惊心动魄可都是历历在目的。他心里大叫不好,堂主现在还病着,别再一激之下出了事!
      齐尉双眼如同蒙上了迷雾,好一会儿,他才幽幽地说:“当然。她在时,我和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认真的;她走了,我想她的每一分每一秒也都是认真的。”
      福海于是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那花纹齐尉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刚被提为绣师那天,却也是二爷病倒他的使命发生重大变化的那天,他手头正在绣的一副嫦娥奔月,当时只绣了不到一半就扔下绣绷走了,她竟能找出来,接着绣好!
      齐尉的心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缓过劲来只能大口大口呼吸。他像个溺水的人看着福海,只见他说:“东家,玉儿直到活着的最后一天,都在等你啊……”

      两人终还是在一处暖和地方坐下了,就着一壶温酒细数当年经过。
      当年福海人事不知地躺在病床上,幸而那大夫得了小慧嘱托,又是个守信的人,一天总是能过来一会照看他,兼顾他的起居。他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救回来,小慧走时那一点点光亮也慢慢熄灭了。
      小慧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近一年以后,人瘦得不成样子,而且跛得厉害,齐尉给的银钱也散得差不多了。两人于是搭伙做些小本生意,互相照顾着艰难度日。
      在外人看来,这个少了条胳膊的瞎子和那个瘦得像纸片的瘸子结成的夫妻有些诡异。只有他俩知道,他们得守着一个真相,等着那个人回来。
      “我几年前就几乎不能走路了,一直多病多灾的。小慧身子单薄,又没有好好养伤,六年前的一场伤寒,人就没了。”福海回忆着,病痛和岁月磨砺着他的轮廓,让他不需有任何表情,只留下了痛苦的神色。“东家啊,小慧没等到您……”
      齐尉的心仿佛有千钧重,他握着酒杯只是默默地,酒凉了才猛然想起似的一饮而尽。

      福海开始讲起齐尉离开那一日的腥风血雨,小慧冒死报信的种种经过;齐尉也揭开心底的疮疤,第一次向外人道起那个无望的雨天,他让乳娘去将玉儿接出,谁料却带回一个永别。
      小慧与绣眉在齐宅时就是老相识,后来又辗转在宅子外面碰了面,当时绣眉就交给小慧这个绣袋和一缕青丝,说所有的心思,都在东西上了。
      两相一比对,齐尉才明白竟是抚养自己长大的乳娘骗了自己,他紧紧握着那嫦娥奔月的图案,想着玉儿当初有多盼望自己得以白日飞升、离开那个地方,五脏六腑像被撕扯一般的疼痛,斯人已逝,确是现今无论做什么也无法补偿的了。
      “在玉儿陪着老东家下葬的那一天,我们曾去远远地瞧过,”福海瞪着迷茫的双眼,回忆他们诀别的那一天,“小慧说,她没见过玉儿,又隔了那么远,却能一眼看出哪个是她,瘦得脱了形,别人都穿了最隆重的衣裳,她就是一身白,却飘飘荡荡的,特别好看。”
      齐尉双手撑在桌上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
      福海又喝了一杯酒,那些悲苦的皱纹仿佛一瞬间褪去了,神色满是怅然神往:“小慧还说,别人看上去都战战兢兢的,唯独玉儿怡然地孤立其中,好像不是去赴死,而是回家……”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夜深了谈性仍浓,仿佛之前的人生都是虚度了。最后不知是谁先驻了话头,喝得迷迷糊糊的便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齐尉醒过来,见福海还睡着便伸手推了推,可下一瞬间他便僵住了,再碰一碰,发现福海早已躯体僵硬,浑身都冷掉了。
      真相得以交还,浊世浮生便再无留恋。
      齐尉跌坐在一旁,静静地守着福海的尸身,故人纷逝,天地间又只剩他一人了。

      齐尉厚葬了福海,因已无处找寻小慧的骨殖,便在乱葬岗前做了一场隆重的法事。
      忙完了这一切,齐尉终于来到他记忆中的圣地。近乡情怯,他久久才得以睁开眼睛。一切如故,芦苇飘荡,仿佛下一秒那人就会从晃动的芦苇丛后闪身而出,嗔怪地问他为何躲在这里偷看。
      斯人颦笑鲜如昨,回头已是百年身。
      诚茂刚和工人敲定墓室的精准位置,捧着图纸跑过来,就看堂主清瘦的背影在芦苇间晃了晃,便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齐尉从此一病不起,病情时好时坏,缠绵数载,最终病逝琅琊台。
      堂主一世无妻无子,于是诚茂扶灵赶回长安安葬。他曾抚着棺木对里面的人说:堂主,你一生飘泊,无论如何不肯在一处久居,现在连入土为安的事情都如此奔波,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其实堂主心中的苦,他是知道的;也正因为知道,他才无从劝慰、无法可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尉消磨着自己的健康和时间,逃避一切可能想起她来的人物和地点,在终于可以离开生的驿站、投入死亡归宿时,他喜不自禁,觉得这一世的磨难终于到了尽头,他终于可以在死亡的永夜里和所爱的人团聚。

      诚茂用他的精明和忠诚将齐尉托付的最后一件事做得滴水不漏——负责修建墓室的工人都是琅琊台当地人,成批的雇来,每人只干半年便遣送回去。开工之前还买通官府将河水和官道改了道,甚至散布城南郊外闹鬼噬人的恐怖谣言,确保再无人会涉足此地后才静悄悄地开了工。
      等齐尉的灵柩入了土,上盖封好,诚茂还把已荒废多年的绣坊略整修了下,在里面足足守了三年灵。
      确认绝无纰漏后,他在坟冢边又行了一次大礼,心里默道:好吧,我给你们清净。才终于背起小包裹,去升任他的玉升堂堂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红尘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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