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璃木》今日林夕

4、第一卷：二

　　二
　　照金沱这小子的屁话，我是一只野鬼，一只天上掉馅饼刚好被砸中的野鬼。
　　五百年前我和恋人分别，跟着西征大军浩浩荡荡来到祁连山脚下。没成想还没等到建功立业，在白沙野一战犬戎大军使出妖法，令妖风四起，天地失色，血雨腥风染红了整个白沙野。身为数千名英勇牺牲的勇士之一，我也曾高呼“脑袋掉了碗口疤，二十年后真好汉”奔去冥界投胎。没想到忘川上孟婆的独木舟升级换代，再加上兵哥哥们数量太多严重超载，身材矮小的我就被踢下了，哦，不，挤下了忘川。等我爬起来后已忘记了前生的一切，只剩下一副残魄游游荡荡。孟婆自然不会为这种事负责了，每年从船上掉下去的鬼不计其数。沾了忘川的水已不能再为鬼，一只好鬼是有七魄的。而忘川就是靠吸人魂魄才得以流动生生不息，我被吸去了三魄，丢失了记忆，自然也不能入轮回投胎。
　　阎王说，哪里的鬼就要去哪里，地府不是什么流浪鬼收容所。我只有回到白沙野，围着那慢慢腐朽的尸体也将自己也腐朽掉。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人唤我起来。他告诉我前尘还有余情未断，让我起来再活下去。他告诉我我欠了一个人的情债，需要作一棵木头来偿还。
　　可是还会有什么人能让一个孤魂野鬼拖着这么残破的身体去偿还一段情债？前世到底有什么余孽牵绊着我，让我做鬼都不得安宁。
　　他告诉我，我叫做九璃木，旁人可以唤我阿九。
　　他说，你现在还是一棵新木头，在这荒野上你只有不断地生长才能使你逐渐茂盛，你才能获得庞大的根系和树冠，那时你才能在自己扎根的地方活动。
　　于是我便每天不断不断地长啊长，晒太阳，拼命伸展喝水。于是到了第五十年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动一动脑袋，挥一挥手臂。
　　我吃惊地发现旁边还有一个冤大头也在僵硬的扭头伸腿。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瞪着一双桃花眼。我不敢再看，便继续进行我的长身体大业。
　　第七十年的时候，我正在闭目养神。一个慵懒随意的声音传来“喂，我叫沙棘，你叫什么？”
　　这句回答他等了足足三十年。
　　后来的后来，我和老沙一起拼命修炼，偶尔插科打诨聊聊前世今生。自然我是没有前世的。老沙说他是在等一个人，那个人一百多年前狠狠地骗过他，让他死了还不甘心，一定要亲口问问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要骗他。我其实挺同情老沙的，看他长得也算潇洒英俊，家世优渥，是哪家小女子害的这个情种死了都不愿意好好投胎重做一回人。
　　第二百年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在十尺之内移动，老沙更是可以在五丈之内自由移动，看得我真是心痒痒啊。老沙在一株雪山鼠尾草旁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浑身火一样的红毛，看着极惹人怜。
　　我给他灌我攒了好久的叶浆，我给他取名叫做金沱，我天天抱着他睡。可知有一天他睁开眼睛竟然对我说，欧巴，你多久没有洗澡了。臊得我脸一阵红一阵白，旁边的沙棘却笑得四仰八叉。
　　金沱其实是头小灵狐，已经可以化为人形。他得知我给他私自起名之后，气得大半天都不理我。后来还是我许给他下一年的花露，他才对我颜色好转。有一次我听到他在梦里喃喃道“沱是哪个沱，不会是一坨屎的坨吧？”
　　第三百年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霁灵。她是一个害羞的小姑娘，长得可爱漂亮，有一身蓝色的羽毛。她是从凶狠的主人笼子里逃出来的。那个传说中的主人，每每提到他总会惹我们霁灵妹妹一顿眼泪。金沱很喜欢霁灵，对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柔。不像对我，凶神恶煞得像夜叉。这也许是同性相斥吧。
　　后来的后来，在夜里我一个人醒着的时候，他又来了。
　　他告诉我，我不是一棵普通的树，我可以洞察万物的缘起缘灭，只要我懂得如何利用。
　　我说，那我为什么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说，天机不可泄露，除非是神，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
　　他说，你慢慢想一想，也许能想起你前世到底欠了什么债。
　　我抓破头皮，然后说：“我前世是个兵哥哥，欠了战友三块铜板导致他在忘川上踹我一觉，然后就成这样儿了。”
　　他黑色的轮廓在风中隐隐约约，我听到他沉默许久后说“一切终会有果，慢慢追寻吧。”
　　后来，我就梦到了那个青色的山谷，有人在溪边涉水而行，歌声远远得传来，仿佛一场美丽的错误。那么哀怨，那么悔恨，我竟然会悲伤到不能自已，我似乎能听见自己灵魂抽泣的声音。这，就是我的夙愿么那个我要偿还的前世情缘么？
　　我对自己说，冤有头债有主，既然这样，就主动出击去了却这样一段悲欢离合。
　　这一百多年来我不断修炼，终于成了祁连山白沙野最负盛名的一道风景线。世人皆知白沙野的树王九璃木躯干合数十人才能团抱。白沙野原本是一片荒原，但每年春夏之际的时候，树王华冠亭亭，远望去像一片绿色的森林。
　　有冒险者在《天下名物杂谈考》中这样记述，“祁连之山南麓有野名白沙，四季荒芜，鸟兽俱绝。独有木于白沙之西，枝干巨壮，华盖亭亭，不惧酷暑严寒，可了人前尘今生事，名曰九璃。”
　　当我笑嘻嘻在老沙他们面前嘚瑟的时候，老沙不屑的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我知道他在一百年前就放弃了修炼，而是专攻歧黄之术，说是要医好世人丑陋残缺的心。我知道他其实也是为了帮我，帮我早些了却那些我已忘记的往事。
　　这一百年过得真快啊，我的本体枯了又发，盛了又衰。金沱已变成了个眉宇飞扬的少年，霁灵也出落得亭亭玉立。许多人不远万里来到白沙野，就为了求我帮他们看一看前世今生，了一了此生夙愿。我在他们的记忆深处看到了深深遗憾，看到了刻骨悔恨，看到了求之难得的不甘与失落……
　　这就是情么？教人生死相许，辗转悱恻的情？那段牵绊我前世今生的情缘到底缘起何处，又缘灭何方；而我又为何因它苦苦守候。这一切的一切，就只有来时才能现了。